居家过日子,平常看着家里没啥,可是真要走了,收拾起来,东西还真的不少。除了日常的换洗衣服,我的那些开锁的家什是必须要带的。瓜娃要带的东西比我还多,也不知道他平时是怎么收集的,除了换洗的四季衣服,还有乱七八糟的各种玩意儿:纸片子、铁盒子、绑腿、沙袋、荷包、抓尕勒玩的羊踝骨,光是烂鞋就拾掇了三四双,看着他那两大包东西,我估计奶奶肯定得骂他是穷鬼挪窝恨不得把干屎橛子都带上。然而,当我看到奶奶和芹菜收拾打包的行李时,我不得不承认,瓜娃的东西实在是够少的了。
奶奶和芹菜的大包小裹堆了半屋子,我一看就发愁了,因为,根据家里的人员构成情况,这些东西主要还得靠我和瓜娃搬运:“奶奶,咱们是逃跑,不是搬家,你咋把锅碗瓢盆还有这被褥都带上了?”奶奶不但席卷了她自己那间屋子里的东西,还席卷了灶房的东西,走财神也没见她这么贪心过。
奶奶说:“你懂啥呢?穷家富路。走班子,出门在外,随时随地说不上就要用啥,到时候拿钱都买不上。”
我说这么多东西怎么能搬得动,奶奶让我放心:“你们这些少爷小姐我指望不上,你现在就出去到东街口车马店去雇上一挂马车。”
即使雇一挂马车,这些东西总还是要人朝车上搬,到时候累得还是我和瓜娃,她和芹菜我也照样指望不上。这话在我嘴里咕嘟着,却没敢说出来,说出来,肯定要挨骂,挨了骂,东西还得照样搬。
头天晚上从戏园子回来就已经掌灯时分,又收拾了大半夜东西,一大早又被奶奶打起来做出发的准备,现在又让我出去到东街口雇马车,我实在是不愿意去,便指使瓜娃:“瓜娃去,我还要在家帮奶奶干活呢。”
奶奶说:“我没有用你干得活,你和瓜娃两个都去,快去快回。”
瓜娃难得放风,对于他来说,不论干什么,只要能出这个院子,就等于放风。得到奶奶的许可,瓜娃亟不可待的朝院子外面跑,我也连忙跟在他后面,在服从奶奶的问题上,最好不要表现出拖沓和抵触。瓜娃刚刚拉开院门,不管是按照惯例还是惯性,他都应该出去,可是,我刚刚跟上,他却立刻转身往回跑,我的鼻子倒霉了,被他碰得酸疼,我刚要骂,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胡、胡、胡球来……”
此时,外面已经传进来喊声:“小心些,女飞贼会跑得很,活捉赏大洋五百,打死赏大洋二百五。”
正是胡球来的声音,接着就又有人朝院子里的我们喊话:“女飞贼跟小贼你们听着,你们是资匪助匪的匪属,今天老老实实投了我们,啥话都好说,不然,明年今日就是你们的周年。”
我们都慌了,奶奶说:“不要怕,反正咱们要走呢。”然后仰头看看,我知道她又要上房,从高处走路,是她的老本行。然而,今天这一套显然行不通了,胡球来深知奶奶的手段,房顶上事先就安排了人,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居高临下对准了我们。
“赶紧进屋子。”奶奶拽着芹菜,我和瓜娃紧随其后,一起钻进了奶奶住的那个房子。奶奶看着堆了半房间的行李,犯愁了:“这下子完了,这些东西带不上了。”
我提醒她:“奶奶,咋跑呢?”
奶奶说:“没事,看奶奶的,到时候你们机灵些,把瓜娃照看好。”显然,在奶奶的眼里,我和芹菜都属于骨干,她担心的是瓜娃,瓜娃功夫比我好,脑子太僵了,想事、办事都比我们要慢半拍。
奶奶踩着堆在地上的行李,朝上一窜,两臂挂在了房梁上,然后翻身骑到房梁上,开始小心翼翼的把房顶上的瓦片卸下来,我的心别别乱跳,我清楚,这一套在夜里行得通,现在是大白天,万一她一出去被人家看见,那一切就都完了,道理很简单,功夫再厉害,动作再快,也没有枪子厉害,更没有枪子快。然而,我却不敢说话,既怕分了奶奶的心,也怕外面的敌人听见。敌人,这个词是跟我爹学的,现在,下意识的,外面有胡球来带领的国民党就成了我心目中的敌人。
揭开了三四片瓦,奶奶就把脑袋探了出去,我觉得肩膀头突然一阵剧痛,差点喊叫出来,扭头一看,才发觉芹菜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倚贴在我的身后,可能太紧张了,她咬住了我的肩膀。我忍住疼,就让她那么咬着,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从来没有品尝过的甜蜜蜜的温情,尽管这温情很疼,但是我仍然很享受,因为我知道,我才是芹菜在最需要慰籍的时候,可以用来咬的人。
奶奶就像一条从水中突然冒出的飞鱼,倏忽之间,就从屋顶窜了出去,随即院子里踢里扑通的一片重物坠地的声音,还有吃疼的悲鸣惨叫。我估计奶奶肯定又是在房顶上占了便宜,也不知道是直接把那几个压顶的人扔了下来,还是用瓦片给砸下来的。想在房顶上跟奶奶斗,那纯粹是开玩笑。河北这一带的房顶,都有高高的脊梁,没有真功夫,想在坡度很大的屋脊上站住脚都很难,而这正是奶奶的长项。
我上房的过程稍微有点难度,几个人里,我的轻功最差,胳膊又负过伤,使不上力,我站在奶奶堆在地面的行李堆上,伸直了两臂,距离屋顶仍然还有半人高的距离。我试着蹦了两次,手指尖刚刚能挨到房梁。这个时候,芹菜又从屋顶的洞里钻了回来,骑在房梁上,弯下腰伸手来接我,我终于够到了她的手,可惜,她的臂力太小,我也怕用力会把她从房梁上拽下来,结果连着两次都失手了。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枪声,还有下命令的声音:“开枪打,打死一个奖赏大洋二百五十块。”这个声音听着耳熟,但却绝对不是胡球来,比胡球来的声音年轻,却又有些沙哑,就像年轻的鸭子嘎嘎叫。
芹菜也急了,索性两手钩住房梁,整个身子垂吊下来,对我轻吒:“三娃哥,拽我的腿。”
我拽住了她的腿,她屈体向上,我借着劲儿总算攀上了房梁,然后她说:“你先上。”
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再度失手掉回屋里,也就不跟她客气推让,慌忙从屋顶的窟窿里钻了出去。奶奶和瓜娃伏在屋脊上躲避枪弹,我连忙过去伏在了她们的身旁,奶奶问我:“芹菜呢?”
芹菜在我身后回答:“我在呢。”她的动作敏捷,几乎在我爬上屋脊的同时,也已经钻出房顶来到了我们身旁。
屋脊是极好的掩体,也是地面上射击的死角,枪弹密集,就像秋冬季节麦田里的雀儿从我们头顶上尖叫着掠过,却对我们形不成任何威胁。
“赶紧走。”奶奶翻身朝下出溜,我们也跟着朝下面溜滑,奶奶的算计我们依靠本能就能知道她要从房子的背后撤离。然而,这一回奶奶算计错了,我们刚刚来到屋檐跟前,从下面就射上来一排枪子,我们躲闪得快,更重要的是开枪的人枪法太差,这才让我们避过了一劫,不然,突然袭来的枪弹肯定会伤了我们。
“狗日的。”奶奶骂了一声,瓜娃补充了一句:“国民党。”
我和芹菜都没有吱声,我不知道芹菜在想什么,我此刻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芹菜身上,这个时候,如果芹菜有了危险,我敢断定我会舍了命去保护她,心底深处,我甚至暗暗盼望老天爷给我这个机会。
我们面临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我们被包围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沿着屋顶跑,但愿敌人没有再上房压顶。就像是猜到了我们心里所想,地面上传来了那个嘎嘎叫的鸭子嗓门:“上房,赶紧上房。”
他们如果上了房,尽管在房顶上他们追赶不上我们,可是他们手里的枪射出的子弹却可以很轻易地追上我们。奶奶神色严峻,一缕头发溜到了眼睛上,她愤怒地揪掉了那撮头发:“三娃,芹菜,你们两个照看着瓜娃,瞅机会就跑。”
我们几乎以异口同声地发问:“你呢?”
奶奶故作轻松:“只要你们三个没事,我就没事,现在,趁他们还没有上房,你们三个赶紧朝东面跑,记着,跑出去以后,到武胜驿找你杨叔叔。”
我们对奶奶的能力从来都深信不疑,对奶奶的指令一向都是坚决服从,于是我们三个人转身沿着屋脊超东边移动。芹菜和瓜娃的轻身功夫都比我强,我勉强跟在他们俩后面,瓜娃只顾朝前跑,芹菜不时停下来等我。一切都怪我过去练功不下苦,我在屋顶的坡面上磕磕绊绊,既要费力前行,又要竭力保持平衡,动作笨拙,行动迟缓,我们还没越过第一道房子的隔墙,敌人就已经纷纷爬上了屋顶,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了我们。
我们被抓了,成了敌人枪口下的人质,奶奶也不敢再运用她的轻身功夫脱身,她呆呆地站在屋脊上,眼睁睁看着我们束手就擒。我相信,尽管在敌人的枪口下面,尽管是大白天,如果奶奶自己一个人想逃脱,绝对不是难事。那一回日本人在胡球来的引领下到我们家来搜查,奶奶为了引开日本人,不就是在光天化日从日本人的重重包围中,安然脱逃的吗?可是这一次不同,我们都陷了,她也就没招了,她绝对舍不得扔下我们自己逃生。
我们一家四口,都被从房上押了下来,到了地面上,我们才知道,抓捕我们的一共是两拨人,一拨是胡球来带领的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另一拨是胡球来的儿子指挥的保安团。胡来长大了,个头跟我差不多,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活像癞蛤蟆的身子,上面累累赘赘长满了疙瘩,而且颜色也很怪异,很像一块五花肉。长得难看,并不影响他当保安团的团副。这父子俩在日本人统治时是汉奸,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国民党的红人,这个世道,比戏台上演的戏码还要虚假。
“把他们都绑了,押回警备司令部去。”胡球来比过去胖了,戴了一副墨镜,穿着国民党的制服,头上的大盖帽檐翘到了天上,挥舞着手枪咋咋呼呼。我注意到,他的手枪正是被我抢过的那一把日本王八盒子。现在国民党有美国人支持,好枪有的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用那支日本王八盒子。这证明我过去的判断没有错,当年王先声他们缴了我的枪之后,又还给了胡球来,也证明他们过去就已经勾结在一起。
“狗日的洪三娃,还认得爷爷不?”胡来这家伙就像我的天敌,天生就是跟我作对的。
我厌恶地看着他那张癞蛤蟆脸,打心眼里朝上面犯恶心,我摇摇头:“不认得。”
他将手里的枪抵在我的脑门上:“狗日的,老子就是胡来,假装不认得,我也放不过你,你是匪属,格杀勿论。”
说实话,当时我还真的一点都没有惧他,更没有想到死,对他的心理优势就像血型一样固定:“你才是狗日的,”我转身问胡球来:“他是不是你日出来的?”
奶奶在旁边“呸”了一声骂我:“三娃子,跟谁学的那么流氓?等我有闲空了再收拾你,”然后问胡球来:“胡会长,我们也不是生人了,好端端的你抓我们干啥呢?”
胡球来唬了脸说:“你胡叫啥呢?我现在是国军海宛城警备司令部戡乱剿匪办公室主任。”
奶奶执拗地追问:“你还没给我说清楚呢,为啥抓我们?我们是给日本人当汉奸了,还是给共产党当八路军了?”
胡球来冲过来一巴掌劈头朝奶奶扇了过去:“狗日的贼婆娘,敢用这话耍笑我,找死呢。”
那一巴掌打下去,疼不疼先不说,对于人格的侮辱奶奶肯定是受不了的,奶奶双手都被绑着,根本没法躲闪,我宁死也不能让奶奶遭受这难以承受的侮辱,我挣扎着要扑上前去,可是有人比我更加快捷,是瓜娃。他腿上发力,猛然挣脱了扭着他的士兵,一跃而上,蹬云腿 踹到了胡球来的腰上,胡球来被他踢翻在地,连着打了两个滚爬着起不来,嘴里却喊叫着发令:“开枪,毙了这狗日的。”
胡来的枪口本来对着我,看到瓜娃踢翻了他爹,他爹嚷嚷着要毙了瓜娃,便铁青着脸把枪口转向了瓜娃,这一回轮到我了,我的腿功不行,胳膊又被捆着,我只好拜托自己的脑袋,一头朝胡来撞了过去,枪响了,胡来也摔倒了,子弹射到了瓜娃脚底下。胡来没有起身,翻身就把枪口对准了我,这个时候芹菜又发动了进攻,她轻盈的飘了过去,就像一阵风,虽然捆绑着双臂,可是动作仍然那么快捷、优美,到了胡来跟前,她用脚后跟一磕,胡来的手枪就飞了出去。
胡球来气坏了,恨声大骂:“狗日的,开枪,统统枪毙,一个不留。”
“住手,不准胡来。”胡球来的话音未落,旁边传来了一声尖叫,就像哨音直钻人的耳朵,随即一个身穿国民党军服的女人现身出来,对着胡球来一通臭骂:“你们都是一帮混球,叫你们找人来了,你们倒好,改成抓人杀人了,混账东西。”女人的声音很熟,仔细看看,还真是熟人,就是王先声的哼哈二将中那个女的李云君。
此时看到她我的心里真的有见了亲人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笼罩在头上的死亡阴影暂时消散了。胡球来过去在日本人手下当狗,现在又给国民党当狗,他这类人的生物特征跟狗一模一样,见了生人狂吠狂摇,见了主人立刻摇尾取媚。也不知道李云君现在是什么官,竟然敢对胡球来那样畅了口子的破口大骂:“还不把人解开?特派员就知道你们干不了好事,让我过来看着,我晚来一步你们就犯下党国不可饶恕的大错了。”
胡来还有些不知道高低,跑过去捡起手枪,用枪对着芹菜骂道:“狗日的贱货,今天我豁出去了,非得杀了你不可。”
李云君横眉怒目,劈手一巴掌打掉了胡来手里的枪,她的动作也真快,打掉胡来手里抢的同时,自己手枪也拔了出来顶到了胡来的脑门上:“你给我滚远点,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变成尸首。”
胡球来吓坏了,连忙过来劝说:“李长官,算了,这娃儿年轻气盛,别跟他一般见识,”然后又呵斥胡来:“还不给李长官认错。”
胡来只好嘟囔了一句:“属下知错了。”
李云君显然也极为厌恶他那副长相,满脸都是看到癞蛤蟆的憎厌:“滚。”
胡来连忙畏缩到了保安团那帮人的队伍里,转眼看到落到地上的手枪,又跑过去把抢捡了起来,缩头耷脑的站在一旁不敢吱声了。
李云君这才对胡球来说:“还愣着干嘛?把人解开,这是特派员的贵客,我都不敢得罪他们,你们倒好,把人捆了还要杀人家。”
胡球来便过来给奶奶松绑,奶奶闪身避过:“滚开,少用你的脏手碰我。”
李云君过来亲手给奶奶松绑:“洪女士,多日不见了。”
不管怎么说,人家也算是从枪口下面就了我们的命,奶奶勉强露了个笑脸:“谢谢你了。”
给我松绑的是胡球来,我又给瓜娃松了绑,奶奶给芹菜松了绑。这个过程中,李云君一直在一旁夸赞我们:“洪女士这三个弟子都是好把式,刚才我都看到了,被人捆着,枪口对在脑袋上,一点都不惧,那几下蹬云腿,没有童子功是练不出来的。”
奶奶对李云君显然是有很强烈的戒备心理,解开我们的绑束以后,对李云君道谢:“谢谢你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我们还要整理收拾一下家里。”
李云君咯咯笑:“洪女士谢我什么,还不是特派员敬重记挂你们,专门让我来请你,对了,这三个徒弟也带上,过去一叙,算来也有好几年没见了,想跟你们叙叙旧。”
奶奶问她:“特派员是啥?”
“特派员就是王先声啊,现在是国防部保密局华北特派员。”李云君的声音里微微流露出了得意,“走吧,都是老熟人,你还担心什么。”
人家刚刚解救了我们,提出的这个要求有一点也不过分,不但不过分,还应该说非常合情理,所以,奶奶也只好点头应允:“我回去收拾一下,咋样也得换件衣裳,娃娃们也闹得脏兮兮的,咋见王先声呢。”
李云君说:“应该,应该,走。”
李云君跟着我们来到我们家,她是女人,也用不着避讳,就守着奶奶洗脸、换衣服。门外,是她随身带来的士兵,穿戴齐整,手里都端着美式卡宾枪,一个个横眉怒目、威风八面,更显得李云君温和亲切。
奶奶安顿我们:“都好好在家呆着,芹菜,你给你们做些吃的。”
李云君却说:“都走,一起走,到了王先声那里还怕把你们饿着?”
这会儿,从李云君的亲切温和中,我们开始微微体验到了柔中带刚、软中带硬的柔性强迫,就像用包了棉布套子的棍棒打人,觉得不太疼,打得全都是内伤。奶奶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刹那的利光,那道利光闪电般在四周的士兵身上掠了一圈,士兵的卡宾枪都端在手里,还有皮带挂在脖子上,想用观音指夺枪是不可能的。
奶奶眼中的利光熄灭了,李云君做了个恭敬的手势:“请吧,洪女士。”
奶奶无奈,招呼我们:“走吧,去看看王先声去。”
出了门,已经有一辆大卡车等在那里,士兵们上去了几个,剩下的先把我们吆上了车,然后也爬上来站在我们四周。奶奶的待遇稍微高一些,被李云君让进了驾驶楼,夹坐在她和司机中间。汽车开到街口的时候,我看到胡球来带着他的宪兵守在街口,他们并没有离开。但是我没有看到胡来和他的保安团,我猜想,胡来带着保安团守在街道的另一头,我们仍然被他们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