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场牌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疏疏散散地围着一圈人,分明在观看耍什么把式的。树叶虽然是绿了,但傍晚的天气并不暖和。“自由市场”上的许多守摊人,还穿着棉袄呢。那耍把式的,却只穿件背心,噼噼啪啪地拍着胸肌并不发达的胸膛,用一种江湖口气喝吼:“嗨!诸位听了!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真把式,又练又说好把式!诸位,小子没有别的能耐,只会一招本领,叫作‘吸水击掌’!这一招,武林失传。在下三生有幸,受高师指点,苦练多年,九路掌法,才略通一二,愿向诸位当场表演!”
王志松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那位“在下”不是别人,正是他许久未见的好友严晓东。
“喂,先说说你师傅哪门哪派,叫什么名字?”有人大声发问。从那种语调听得出来,是惯于在别人的狼狈之中获得心理满足的街头混子。
王志松知道,严晓东的“吸水击掌”,是从姚守义那儿学的。当年在连队里,姚守义曾因会这一招,某一时期成了知青们心目中一个神神道道的人物。不少知青想拜他为师,跟他学。他却摆起“气功大师”的架子,“凡人”不传,只看在好朋友的情分上,教会了严晓东。王志松至今不知那一招是真是假。姚守义也不传他,认为他会泄露“天机”。他想,既有可能被泄露的“天机”,足见是假。他暗暗替严晓东捏了两把汗。这要像变戏法似的被当众戳穿,那太丢人献丑了!他猜不出严晓东在这个“自由”的地方当众表演这一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晓东当然不是到这个“自由”的地方来“自由自由”的,他纯粹是为了挣钱才奔着“自由”而来的。他带来了家中的一把破椅子,一条旧的白布褥单,一个旧脸盆,一个理发箱。理发推子和木梳之类,是连队知青的公物。多年来,他在连队一直是义务理发员,理得还不错。大返城时,知青们连许多私物都顾不上要了,哪还顾得上理发箱!他就义不容辞地将理发箱带回来了。可是接连三天,在这个“自由”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愿以头相许,所以他的严记露天理发店三天没开张。他心中不免十二分的沮丧,但又不甘心,所以他今天突然心血**,要为自己闯闯招牌。
他听了那个人的问话,不慌不忙地道:“在下恩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只因遁迹武林多年,隐居民间,不愿披名扬姓。在下岂能不记恩师教诲,将恩师的姓名告诉你吗?”
他的“恩师”姚守义,这会儿正同三十几名在“一中事件”中遭到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被迫进行劳动呢!
“诸位,大家看清了,在下就要开始献技了!如果我是假把式,哪位看破了,当场点穿我!我在地上爬三圈,学狗叫!”严晓东说罢,从容不迫地把一张报纸用香皂粘在身后的水泥墙上,然后将旧脸盆端到离墙四五米远处,平伸双手在人们面前走了一圈,手心朝上,使人们都看到他的手心是干的。然后,来了个很不到家的“骑马蹲裆式”,双臂舒展,手心朝下,对着旧脸盆里的半盆水运起气来。他这一番做作煞有介事,倒也吸引得围观者们目不转睛。
但见他,运足一口“丹田”之气,身体下蹲,双手依然掌心朝下,于旧脸盆二尺许止,作捂盖状,渐而作抱球状,作摩擦状,作聚敛状。
猛可的,他怪叫一声“气来也!”腾地跃到水泥墙前,啪!啪!啪!朝报纸上连击三掌!
报纸还是报纸,上面连个水滴也没出现!
围观者们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笑声之间,他又朝报纸上连补了三掌,口中发出三声威武雄壮的喝吼:“嗨!嗨!嗨!”
笑声顿止——报纸上出现了三个清清楚楚的水淋淋的掌印!
他收了架势,长长地从容不迫地吁出那一口“丹田”之气,将报纸从墙上揭下来,四指捏着两角,从众人面前一一走过,展示给大家看。
一阵掌声。
他四指一松,那张报纸飘落在地上。他又手心朝上伸出双手展示给大家看,并说道:“诸位,请看我这双掌,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他一掌干,一掌湿。
于是这着“吸水击掌”,获得了几声喝彩。
他脸上不无得意之色:“诸位,在下方才已有言在先,九路掌法,在下只练得一二而已。若是练到精通,站在井台之上,击井井水翻花!每一掌出去,都有千斤之力!在下向诸位献技,不过一时兴之所至。在下不是跑江湖靠卖艺混饭吃的,在下是本市规规矩矩的一位公民。诸位看到了,我这里有椅子一把,脸盆一个,还有这个——理发箱。在下是个理发的。哪位若是明天要当新郎,后天要出国,大后天做什么报告,或者是科长以上干部,您别坐我这把椅子,坐下了我也不给您理。我这是只理发,不洗,不吹,不刮脸。您啊,还是请到‘北来顺’或者‘迎宾楼’那样的高级理发店去理吧!哪位小学生、中学生,您放学回家了,经过我这儿,您那头发长了,再不理老师要批评您啦,到理发店去,没有俩小时轮不到您那颗头。您兜里正好带着一毛五分钱,您就请坐到我这把椅子上,我认真地给您推,仔细地给您剪。十分钟,您可以走人了!您要是位工人,您下班打这儿路过,您也请坐我这把椅子,耽误不了您多大一会儿工夫。晚回家十分钟,进了门,您爱人一见您,乐了。因为您变年轻了嘛!星期天,您再刮刮胡子,两口子带着孩子到江边到公园一遛,或者到孩子他奶奶家姥姥家,多和睦的一天!免得您好容易盼来了个星期天,在理发店就干泡去两个多小时!目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间的观念是极其宝贵的!哪位说啦,我身上没有一毛五,临出门身上只带着一毛钱。一毛钱?您也请坐!我照样认真地给您理,仔细地给您剪!您只带了五分钱?五分就五分,您也请坐了!您一分没带?没带就没带,您也请坐了!咱们算交个朋友,下次您再光临……”
人们见他不再露什么“吸水击掌”一类的“气功”,而大扯起“生意经”来,纷纷离去。
王志松朝自己的好朋友走了过去。他见严晓东一套一套地说得口干舌燥,又是心疼,又是惊讶不已。好朋友在连队时可从来没这么能说会道过呀!
严晓东见人们纷纷走散,留又无法留住,“吸水击掌”也白表演了,更加沮丧。一抬头,见到王志松站在跟前,不由得一愣。
王志松说:“给我理理吧!”他头发还真够长的。
严晓东仿佛遇见了救星,大喜过望,说:“诸位慢走!诸位要是信不过我的理发水平,求你们再留片刻,看我给这位工人师傅理得如何?”
他这一说,还果然有人不走了。
“师傅您请坐!”严晓东殷勤之至地对王志松说。瞧那样子,谁也不会想到他和“工人师傅”是好朋友。
王志松在他那把破椅子上坐下,严晓东抖了抖旧白布褥单,围在好朋友脖子上,从理发箱内取出了推子。
“您要理个什么发式?”
“随便。”
严晓东对好朋友的头研究地瞧了片刻,征询地说:“我看师傅您这头型,理个运动式怪精神的!现在天也暖和了,洗起头来也方便,您的意思哪?”
“好,就理个运动式吧!”王志松他是豁出自己一颗头,在今天这关键的时刻周全好朋友。别说运动式,就是严晓东认为当众给他理个秃头对他最合适,他也心甘情愿。
严晓东理发的水平,确实不比一般理发店里的一般师傅的理发水平低。十多分钟,他就为好朋友理了一个“运动式”。不知他是因为“买卖”终于开张,多少有点儿激动和兴奋,还是因为心急或推子拧得过紧,拔了好朋友几次头发。他自己心里有数,王志松心里也有数。王志松虽然头发被拔得够疼的,却连眉梢也没敢动一下。
严晓东拿了块没框的方镜,为王志松前后左右地照了一遭,问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志松当然是满口回答:“满意,满意。”
严晓东往他脖子上擦了些粉,替他用毛巾抚尽头楂,“释放”了他。
王志松给了严晓东一毛五分钱。严晓东装出“按劳取酬”的样子,一手接了,揣进衣兜。
两个好朋友在那一毛五分钱一给一接的瞬间,默默望了一眼,各自都看出了对方心里挺不是滋味,却都不能说句什么。
严晓东将那块白布褥单和那条毛巾抖了几下,继续招徕生意:“还有哪位再愿意将头续上?别不好意思嘛!露天看电影和露天理发有什么区别啊?节省的是您的宝贵时间嘛!我这也算‘新生事物’,需要大家的热情扶持啊!”
于是有一个看样子下了班,刚从“自由市场”里转出来还没回家的中年工人,大大咧咧地说:“我这头续上!我看你理得还可以,我这头也不值钱,一毛五就一毛五了!”说着便走向严晓东,在他的椅子上坐下去。
王志松见好朋友的生意又续上了,只好离去,走到市场牌门下,吸着烟等待。见到好朋友一面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