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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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很晴朗。最後的暑熱在昨天夜裏被最初的秋爽逼退了。馬路兩側楊樹肥大的葉子一片片挺起了葉柄,在明媚的陽光下閃耀著綠燦燦的光。柏油馬路不再散發著蒸蒸的地氣了,城市從虛幻之中又暴露出了它的“根”。行人不那麽無精打采了,站在十字路口圓形踏台上的交通警察也顯得比前幾天機敏多了。

吳茵覺得每一張陌生的男人的或女人的年老的或年輕的麵孔,都挺和善,挺可親。都有那麽一種仿佛在心裏感激著生活的虔誠和那麽一種仿佛前程似錦的神氣。生活就像一個巨大的振**器。它白天發動,夜晚停止。人像沙礫,在它開始震**的時候,隨之跳躍,互相摩擦。在互相摩擦中遍體鱗傷,在它停止的時候隨之停止。隻有停止了下來才感到疲憊,感到暈眩,感到迷惑,感到頹傷,產生懷疑,產生不滿,產生幽怨,產生悲觀。而當它又震**起來的時候,又隨之跳躍和摩擦。在跳躍和摩擦著的時候,認為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的,盲目地興奮著和幸福著。白天——夜晚,失望——希望,自憐——自信,自抑——自揚,心理如同受電子係統控製隨著震**的頻率自我調整。這乃是人的本質。日日夜夜,如此循環不已,這乃是生活的慣力。

這一點吳茵體會最深了。白天她是充足了電的機器人,白天她沒時間抱怨生活。今天這個白天她盡量使自己處於從容狀態。這種特殊的享受使她的情緒很平穩,很不錯。她竟在一邊走一邊進行反省了,覺得自己的生活其實並不像自己感受到的那麽糟,也大可不必像自己那麽委屈那麽抱怨。甚至覺得丈夫身上所發生的那種種變化,完全可以理解,可以認為是男人的值得樂觀的變化。歸根到底,他當上了黨委秘書比仍當一個工人好,他入了黨比沒入黨好,他能夠在報上發表文章比他想在報上發表文章而發表不了好,他在社會上有了那麽一批“哥們兒”,比在社會上孤家寡人好……對他好,對她當然也好。盡管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入黨的手段表示讚同,但他入黨畢竟不是為了反黨啊!而且他始終是愛她的,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丈夫就是丈夫,不能要求丈夫愛妻子像情男愛戀女一樣;男人就是男人,不能要求男人在社會上自強不息,在家庭中亦是模範丈夫。兩全其美固然完善,但那對他們太勉為其難了。何況生活本身就是殘缺不全的,愛情本身就是殘缺不全的。家庭本身就是寫實的冗長而蹩腳的散文,雜亂無章,實在不可能有太大的想象空間……這些膚淺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不需要別人說教。她甚至因為昨天晚上任性的荒唐而感到羞愧了,由反省進而譴責自己了。不就是一隻蚊子嗎?鬧騰得好像發現了一隻毒蝙蝠,真不像話!當時明明心裏也渴望著他的愛撫卻拒絕了他,拒絕得那麽冷淡那麽無理!虛偽啊!虛偽從什麽時候起竟然侵入了她和丈夫的**領域呢?毫無疑問他比自己生活得更累。夫妻之間,生活得很累的不是應該處處原諒和處處主動體貼生活得更累的嗎?……我是不是太矯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