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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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秀娟滿腹狐疑地問:“你肯定去?”

她沉吟片刻,走到窗前,從玻璃中欣賞著自己的麵容,攏了攏頭發,說:“要去的,我對這位陳先生也頗感興趣。不去,豈不是有點兒不識抬舉了嗎?”

“因為他是美籍華人?”

“因為他是位有錢的大老板。”

“你呀!……”

“說下去。”她將臉轉向了曲秀娟。

“你變得太有心計了。”

“是嗎?世界需要有心計的女人豐富它的色彩,否則,盡數男人出風頭,那這個世界對女人來說不是太乏味了嗎?”

“你不情願是個女人?”

“不,恰恰相反。”她離開窗口,走到了曲秀娟的跟前,將一條手臂輕輕搭在曲秀娟肩上,麵對麵地注視著曲秀娟的眼睛,思考著說,“女人為什麽要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是一個女人呢?女人如果不能夠靠自己的靈性尋找到一個真實的自我,那麽她不過是男人的附屬品。一切的抱怨之詞都是從這樣的女人口中散播的。其實這樣的女人又最容易滿足。隻要生活賜給她們一個平庸的男人她們就會閉上嘴巴的,即使別人看出那個男人朽木不可雕也,她還會充滿幻想地回答:可以生長香菇。覺得她自己就是香菇。”

“你呀,不但變得有心計了,還變得能說會道了。”曲秀娟笑著將她的手從肩上放下來,又問,“你對姑娘們剛才的放肆有何感想?”

“你不是在責備我把她們都寵壞了吧?”

“你不妨這麽認為。”

“是啊,我承認我對她們有點兒寵慣。因為我常想,除了戴‘紅衛兵’袖標的年代,我們幾乎沒被寵慣過。家長普遍對我們要求得很嚴,老師普遍對我們要求得很嚴。社會普遍對我們要求得很嚴,後來是革命的思想對我們要求得很嚴。整個生活對我們就像一位馬列主義老太婆。她聲明她愛我們,可是她把我們放在飛轉的砂輪上磨,磨到她對我們滿意了為止。造成了我們遍身平滑的傷痕,比我們各自的命運對我們造成的傷痕尤為嚴重。它是那麽平滑,結成完善的痂,以至於我們不覺得是傷痕。我們互相對比,總覺得我們身上才具有美好的東西。我們瞧著身上沒有痂的年輕人,覺得他們陌生。還嘲笑他們沒有被放在砂輪上磨過,他們身上沒有看去那麽平滑又那麽完善的一層痂。而現在我感到,正是在當年被那砂輪磨得很疼,淌過血的地方,生長出新的皮膚,和新的思想,使我身上的痂在一部分一部分地蛻掉。我們沒有權利要求如今的年輕人像我們當年一樣活得緊緊束束。我們的那些姑娘們,在工廠是好工人,在社會上是好公民,便足以認為她們全都是好姑娘了。至於她們對愛啦,性啦,有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隨她們去好了。我們是廠長,不是教化院院長,對不對?我確信生活在這方麵的能力比我們大得多。生活本身知道應該對人寬容到什麽程度。所以我們保持與生活相同的寬容態度,不使別人討厭,不使自己委屈。生活本身主管著一切,我們大可不必操那麽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