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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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懷念營長。這麽多年來,她此時才真切地懷念營長,覺得太對不起那個男人而懷念那個男人。她常常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他,從一個離他不太近也不太遠的地方觀察他,而又不被他發現。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於吸那種勁兒衝極了的黃煙葉,北大荒人叫那種煙“蛤蟆炮”。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於光著脊梁穿絨衣。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於蹲在哪兒瞅定一個什麽不相幹的東西發呆。全營一千多知青幾天之內走得隻剩下了三個,她想知道他當時是一種什麽心情。想知道他背著人偷偷哭過沒有?……

她想知道他如今的很多很多事。更想知道他是否寬恕了她,抑或怨恨她。

而她從來沒有怨恨過他。從來沒有。即使在當年那一個寒冷的孤獨的寂寞壓迫心靈的夜晚他真的將她“鉚上”了——北大荒人是這麽說那種事的,她也不怨恨他。因為是她去找他的。更直截了當地說,是她主動將自己送上門的。那是她心甘情願的。

她從沒愛他。

他亦是。起碼在那一個夜晚之前,那一個夜晚之前,他像別的男人們一樣,似乎從不認為她是女的。

之後她不敢肯定了。

之後他恨他自己。

因為他開始蔑視自己。從內心裏不再將自己當人看,不再將自己當一位黨員和一位營長看。而在人前卻更加表現自己是一名好黨員和好營長了,企圖減輕自己的罪。

她從不認為在那件事上他有罪,也從不認為自己有罪。她沒**他,他亦沒**她。在那一個寒冷的孤獨的寂寞的夜晚,她孤獨她寂寞,他也是……

她不知到哪兒去尋找到一點兒溫暖,而他靠酒取暖……如今他死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之中誰都說不定會死,但她從未想到過他這個男人會死。會自己吊死自己!為什麽偏偏要吊死自己?為什麽不是別種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