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2

字体:16+-

守义迈入姚玉慧家,大吃一惊。但见窗帘严拉,四壁用摁钉摁满国画。大幅小幅横幅竖幅,画的尽是形状古怪至极的黑色鱼。地上也左一张右一张铺满宣纸,画的也尽是同一种类形状古怪至极的黑色鱼,几乎连落脚之隙都没有。

“教导员,你……这是在干什么?”他仿佛潜水员潜入了海洋深处的怪鱼世界。

“作画。”姚玉慧手中握着一管大毫画笔,表情极其郑重地回答。

“乖乖,真吓人!”姚守义咂舌不已。

“你是说我画得不像鱼?”姚玉慧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似的,颇有几分不悦地瞪着他。

姚守义并不想恭维,但见她显出了不悦而认真的样子,连连夸赞:“像,像!像极了!栩栩如生啊!”

姚玉慧这才一笑,说:“沙发上坐吧,小心别踩了我的画!”

姚守义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沙发前。

沙发靠背上也搭着两张宣纸,他只能缩着身子坐在一角。宣纸上,几条形状古怪至极的黑色大鱼,朝他龇牙咧嘴,好像都要咬他。

“你先坐会儿,我这一幅还没画完。”姚玉慧说着,不再理他,站立桌前,运动神思,朝宣纸上一个同样龇牙咧嘴的黑色大鱼头凝视片刻,毫端滚墨,唰唰唰疾挥几笔,又完成了一幅“杰作”。然后,双手捏着宣纸两角,伸直胳膊,展示向自己,不无自我欣赏的意味。

“教导员,你这画的什么鱼啊?”

“鲑鱼。”

“鲑鱼就是这样的啊?”

“对。”肯定的口吻。

“怎么不画几条别的鱼啊?比如鲤鱼、鲫鱼、黄花鱼、带鱼什么的?还有金鱼,画金鱼多好看啊?”

“那些鱼我还不会画呢,我刚刚学会了画这种鲑鱼。”姚玉慧终于表现出了一点儿谦虚,一边将那幅可能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往墙上按,一边不无自豪地说:“老师认为我画得不错,挺有特点的,鼓励我多多练习!”

“你……拜师学画了?”

“我参加国画班了!”

“噢?……想当业余画家?”

“那倒不是。培养兴趣,陶冶性情呗!”姚玉慧拿起一张纸一边擦着手上的墨污,一边问,“有事?”

“淑芳委托我送你一袋喜糖。”姚守义从拎包里取出一袋糖递给她。

“我让夏律师带去的礼物,她喜欢吗?”

“喜欢。”

“依你看,她会幸福吗?”

“依我看,她肯定会幸福。”

“那我就替她高兴了。女人,还是结婚好。主张独身的女人,其实都在说谎。”她扯开糖袋,挑出一颗糖,缓缓剥着糖纸。

“是啊,结了婚的女人,都说结婚多么多么不好。可不结婚的女人,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她刚欲将那块糖塞入口中,听了他的话,有所触动,不吃了,递给他:“你吃吧,香酥的。”

姚守义摇摇头:“我不爱吃糖。”

“我也不爱吃糖。”她将那颗糖放入糖袋,将糖袋轻轻放在桌上。话题一转,突然问,“你看我这些画,哪一幅最好?”

姚守义举目四望,心不在焉地回答:“都好。都一样。”随即盯着她说,“教导员,你别再抻着了!”

“抻着?什么?”

“结婚。”

“我……我目前心思在学画方面。”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一想到你至今仍一个人,我们都替你着急!”

姚玉慧低下了头。

“教导员,我们帮你物色吧?”

“不,不,”她立刻抬起头来,急急地说,“不用!我……我已经有了一个。”

“有了?”姚守义表示怀疑,“教导员,你何苦骗我呢?谁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呢?”

“我真的不用!我真的有了!”

“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哪个单位工作?”

“身材高高的!不是那种瘦高型的男人,很健壮,体操运动员!像个体操运动员,不是体操运动员……形象也挺英俊的!很有文化修养,多才多艺的。性格含蓄,体贴人。喜欢音乐、喜欢美术、喜欢文学……他很爱我!真的!我当然也很爱他!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幸福的!比徐淑芳和那位陈先生生活在一起还会幸福!真的!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他很快就要做我的丈夫,我很快就要做他的妻子了!”她甚至是有几分兴奋地说着;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陶醉在自己信口胡诌的谎言之中。她仿佛十分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因而姚守义瞧着她那兴奋的陶醉的样子,不由得将她的谎言当成了真话。

他笑了:“那就好!我们今后不用为你操心了!”

她也笑了:“当然!”

她觉得她似乎根本不是在骗姚守义,更不是在骗自己。觉得自己所说的乃是一个无比美好的事实。因而她那笑,使她脸上焕发出光彩。幻灯打在墙壁上,墙壁就是这样产生图像的。

“可你还没告诉我他在哪儿工作啊!”

“这……以后告诉你。”

谎言是有惯性的,它被“煞”住的时候,甩出来的是真实。

她支吾着,搪塞着,又低下头去。因而已经深信不疑的姚守义并没发现她的脸红到了什么程度。

他又问:“哎,你那只宝贝猫呢?”

“跑丢了。”姚玉慧站起来,掩饰地说,“我给你沏杯茶?”

“我该走了!”

姚守义也站起来,开玩笑道:“打算结婚的女人,往往都顾不上自己养的猫了,跑丢就跑丢吧!”说着,夹起拎包,仍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门口。

“守义。”

“嗯?”他在门口转身望她。

“你不选我一幅画吗?”

“好,选一张!”姚守义扫视一幅幅“鲑鱼图”,拿不定主意该选哪一张。他一幅也不喜欢。它们画得太古怪了,太难看了,根本谈不上什么特点。它们不过是认真的,笔法拙笨的,毫无灵气可言的,走火入魔的涂鸦罢了。他选走了,也是不愿意裱起来悬挂家中的。但是他认为应该照顾照顾她的情绪。

他指着最小的一幅说:“那幅!”

姚玉慧却说:“别要那幅,小里小气的!送你这一幅吧!”她从墙上取下最长最宽的一幅。

“哎,不行不行,太大了!”姚守义连连摆手。宣纸上那条大约七八斤重的黑色怪鱼,在他看来是可怕之物。

“有什么不行的?送你我还舍不得吗?你多选几张吧,我替你选!这幅、这幅……那幅也是挺不错的!横幅竖幅的,有个搭配,挂着才美观!”姚玉慧慷慨地说着,又从墙上取下两幅,包括搭在沙发上那两幅,一并卷起,交于姚守义手中。她对他的关心,使他十分感激。

“这叫我怎么表示才好呢!我简直是贪得无厌了嘛!”姚守义千恩万谢,带着几幅自己非常不愿接受的,看着感到别扭的龇牙咧嘴形状古怪黑不溜秋的“鲑鱼图”,也带着对当年的教导员虔诚之至的祝福走了。

姚玉慧无意再“作画”——或曰无意再炮制可怕的水族怪类。她四面环视,这时,仿佛只有这时,她才看出,自己运动神思,潜心孤诣,专执一念所画的那一幅幅“杰作”,原来却是多么的刺激视觉,多么的败坏观赏,多么的低劣多么的不成样子!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姚守义的话响在耳边,就好像是从那一条条形状古怪至极,仿佛会跃纸而出咬人的鱼口中说的。

波斯猫不能代替一位丈夫,无论是否被严晓东劁了。鲑鱼也不能代替一位丈夫,无论画得美妙或不美妙。

她的目光从墙壁上垂落地上,发现脚下已踩脏了一幅。然而她却没有立刻挪脚,踩着不动。似乎认认真真画了,本就是为了踩在脚下的。

她走到墙壁前,缓缓举手,缓缓扯下一幅,缓缓撕了。撕成一条条,抛于地上。接着,又缓缓扯下一幅,又缓缓撕……她那样子,如同裱墙女工,不慌不忙地从墙上扯下肮脏的旧墙纸。她将墙上所有的“杰作”都扯下来,都撕了。她仿佛一个梦游人,只是机械地扯着,撕着,却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一幅幅“杰作”变为铺地废纸。她也不清除,踏着废纸,踱到桌前坐了下去,瞧着那一袋喜糖发呆。

从自己所编织的幸福谎言中跋涉出来,被那谎言所力掷的坚固而完整的真实,复落在她身上。那如同是想方设法甩掉却永远也无法甩掉的沉重的负荷。

她伏在桌上,抓出一把糖,一块一块地摆,排成一列横队。接着又抓出一把,一一排成一列纵队,组成了一个“十”字。她指点着那些组成“十”字的喜糖,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喁喁自语:“太妃的、香酥的、可可的、菠萝的、椰子的、大白兔的、高粱饴的……”

突然她抚乱“十”字,抓起一把,连糖纸也不剥,塞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