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你怎么还躺着不动呀?”不知什么时候,护士站在了她的病床前,用一根手指轻轻捅了她一下。
她迷惑地瞧着护士。
“主任医生不是刚才对你说了嘛,你得立刻出院啊!”护士的脸色有些不高兴。
她缓缓地坐了起来。
“你快点儿,我还得抓紧时间换被单褥单呢!”护士离开之前,又对她说。
她呆呆地看自己左手。手腕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细细的一道浅红色的疤线,就像牛皮筋的勒痕。
她想: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徐淑芳,徐淑芳,你永远也不要再产生弄死自己的念头!你一定要倔强地生活下去,看生活到底能将你逼到什么地步!你再不要和自己拼,你要咬紧你的牙关和生活拼,和你的命拼……
她从兜里掏出手绢,用右手将左手那道伤痕包扎上了,仿佛包扎的是什么羞耻的标记。同时她心里在说:“志松,志松,从此以后我要把你忘掉!对不起你的不是我,而是生活!你要恨,就恨生活吧!”
那老年妇女,似乎躺不住,也坐了起来,望着她说:“你今儿个就出院了,大娘劝你几句吧!要我看啊,你性情还是怪好的。你丈夫呢,对你也怪疼爱的,这病房里,他来看你的次数最多。所以呢,不是我倚老卖老,训导你,我是要教你一些做个好媳妇的章法。小两口过日子,得互相尊重互相让服着点儿,有了什么你怀疑我,我猜你的事儿,就应该一是一,二是二地解释明白了。千万别整天不三不四地斗嘴玩,朝夕相处,得有个五音六律。商商量量的多和美?你七嘴他八舌的,就难免不惹气生。做到这几点呀,十拿九稳你们小两口能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女干部扑哧笑了:“大娘,您老原来是位数学教授吧?”
她们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未听进去。她默默地换下病服,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娟娟,吃午饭了!”护士第三次来到病房。
“不吃了!不是限我十分钟内出院吗?”姑娘没好气地回答。
“吃吧!我们主任医生就那么个怪脾气,你吃了饭再走,他也不至于夺下你的饭碗,用大棍子把你赶出去呀!”
“哼,让我多住一天我也不住了!”
“你盼的信到手了嘛!”
“哎,中午有什么好吃的菜?”
“排骨。”
“没情绪。”
“鱼。”
“没情绪。鱼啦肉啦的,吃够了!”
“还有豆芽菜。”
“豆芽菜?那我可得吃一顿!”
“这么爱吃豆芽菜?”
“我体内缺的不是脂肪,而是维生素。维生素能使人皮肤细嫩,脸色白净,这你都不懂?”
“你这么白白嫩嫩的,还怕不能让小伙子们一见动心啊!”
“去你的!快替我买吧!”
“好嘞!几份?”
“两份!两份豆芽菜,二两饭,别的什么菜也别买了啊!”
豆芽菜……
豆芽菜……
豆芽菜……
她忽然扶住桌角,张了张嘴,要吐。
“你怎么了?”女干部关心地问。
“没……什么……”
她坐在**,双手放在桌子上,将额头贴在手背上。
女干部又问:“要不要替你去找医生?”
“不……”她坚决地说出了一个字。
老年妇女也关心地问:“姑娘,你……是不是怀着身孕呀?那你今后可要当心自己啊!”
她胃里仿佛有十二把大板锹在翻搅,使她一阵阵地恶心,恨不得一下子将胃里的全部东西都呕吐出来。
豆芽菜……
为什么今天中午医院里偏偏要吃豆芽菜?为什么在她即将离开医院之前让她听到这三个字?生活,生活,你随时随地都要和我作对吗?
…………
“‘豆芽菜’,今天中午,该你去给咱们买包子了啊!”
“‘豆芽菜’,你怎么还不去?今天中午我们要是吃不上包子,就吃你!”
在那几个和她一块儿卸煤的人中,有一个外号就叫“豆芽菜”。瘦小,大头的那个。
那一天,他情绪很异常,大家看出他有心事,询问他,他只字不吐。
他还是给大家去买来了几斤包子,还买了一些肠啊肚儿啊之类的,还买了一瓶白酒。
他们虽然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吃午饭,但从未在一起喝过酒。起码自从她加入他们之间后,他们没在一起喝过酒。
“你为什么买酒?”他严厉斥问“豆芽菜”。
“我……这几天心里闷得慌,哥们儿一场,就算我求你们陪我喝点儿……以后,也许想凑在一起喝的时候,还没机会了……”“豆芽菜”小声解释。
“喝点儿?喝起来你们就不是喝点儿了!都喝得醉醺醺的,下午那三车皮煤靠谁卸?”他从“豆芽菜”手中夺下酒瓶子,要抛到车皮外去。
“别……”她拦住了他,替“豆芽菜”请求,“既然买来了,就让他们喝点儿吧,我把着酒瓶子还不行吗?”
在卸光了煤的空车皮里,她和他们围坐着喝起酒来。没有什么可以当杯,就都对着瓶嘴喝。虽然酒瓶子控制在她手里,但最后一瓶酒还是被喝光了。
他也喝了。她也喝了。
下午大家带着醉意卸光了三车皮煤。
第二天,“豆芽菜”没来干活。
第三天,“豆芽菜”也没来干活。
第四天,“豆芽菜”来了,光干活,不说话;别人休息,他还干。夺下他的大板锹让他休息,他就呆呆地坐在煤上,两眼发直。
大家逼着他说出到底有什么心事。
他才不得不告诉大家,他已经报名下乡了。
她问:“将你父母迫害死的人查出来了?”
“豆芽菜”沉默许久,才古怪地向她笑着回答:“已经正法了。”
“那,咱们替他买点儿什么东西吧?在一块儿干了这么多日子的活,应该有点儿表示对不对?”她征询地望着大家。
大家纷纷点头。
“豆芽菜”却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必替我买什么东西,下乡应该准备的东西,我都准备齐全了。”
下午三点多,卸完了煤。大家正要分手时,三辆公安局的摩托开来,在铁道旁急急刹住。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豆芽菜”却跳下车皮,在两条铁轨之间逃跑。
几名公安人员猛追。
大家怔怔地望着“豆芽菜”逃到了铁路桥上,回头看看,犹豫一下,翻越桥栏跳了下去。
桥下是一条大马路。他们朝马路跑去。
等他们跑到时,马路上已经围了一圈人,一辆卡车停在人们中间。
她挤入人群,看到了脸朝下卧在马路上的“豆芽菜”,看到了鲜血……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被汽车轧死的人。
她离开了那条马路很远很远,才发觉自己是被他搀着在走。
她两腿发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不得不扶住路旁的一棵大树,呕吐不止,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第二天,她来干活的时候,只见到了他,另外三个伙伴都没来。
他说:“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她茫然地瞧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从今天起,我也不干了。”
她目不转睛地瞧了他许久,失落地转过身,一步步走了。
“等一下。”他叫住她,大步走到她身旁,注视着她说,“一块儿干了半个多月的活,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低声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我叫郭立强。”他说,“这纸条上写着我家的住址,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你的,就去找我吧!”说罢,将纸条塞到她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挣到了八十多元钱。那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将钱全部交给了继母,自己连一元钱也没留下。
一个星期后,妹妹出嫁了。
当妹妹在两个伴娘的陪伴下,走出家门,就要钻进小汽车里的时候,回头看了一次。
她不知妹妹是回头看她还是看继母,但她却赶紧对妹妹做出祝福的笑脸。
妹妹走到了她跟前。
妹妹突然张开双臂搂抱住她的脖子,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很动情地说:“姐,谢谢你帮我的那两笔钱啊!我……太不懂事,性格也不好,我对你说过的那些无情无义的话,你可千万别记在心里呀!”说着,妹妹就哭了。
她也哭了。
“哎呀呀,得啦得啦,你自己的喜日子,哭个什么劲呀!你舍不得离开别人,就是舍得离开自己的亲妈是不是?”继母大声说着,分开她们,将妹妹推进了小汽车。随后,自己也钻进了小汽车。
她孤零零地站在家门口,望着小汽车开走了。
继母没说让她参加妹妹的婚礼。
从那一天晚上起,家中只剩下了她和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