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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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也吃了饭再走呗?”老年妇女端着碗对她说。

“你没饭票了吧?我给你?”女干部坐在自己的**,咽下一口饭,瞧着她友好地问。

“吃吧,吃过饭咱俩一块儿走。有车来接我,可以让你搭一段。”那姑娘也对她这么说。

她的头从手臂上缓缓抬起,木然地一一望着她们,望着端在她们手中的碗。

她们竟吃的都是豆芽菜。鹅黄色的豆芽,凉粉似的半透明的长长的芽尾,覆盖在米饭上。

她耳畔响起了小时候和女孩子玩拍手心游戏时唱的顺口溜:

赛、赛、赛,

大米干饭炒豆芽,

好吃不好拿,

拿了变成个癞蛤蟆,

吃了粘你的牙……

在她呆滞的眼中,她们碗里的豆芽菜,仿佛都变成了红色的,仿佛是用血浆炒的。

她们都很爱吃豆芽菜。

她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呆呆地瞪着买了两份豆芽菜的姑娘,姑娘食欲很佳地吃着。她恍惚地觉得那张脸隐失了,只见两片涂了口红的嘴唇在动,只听到一阵细细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愈来愈响,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机械正在隆隆轰鸣……

她哇的一声呕吐了。

她们都停止了吃饭,愕然地望着她。

“真讨厌!”姑娘立刻端着碗走到病房外去了。

女干部将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她跟前轻轻捶她的背,一边问:“我还是去替你把医生找来吧?”

“不……”她又呕吐起来。

她伏在病**,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

女干部一声不响地走到门旁拿起笤帚,替她打扫地上的肮脏,之后又用拖把拖了一遍。

恶心的感觉终于过去了。她出了一头汗,体虚力弱地直起身,歉意地看着女干部说:“真对不起,将你的鞋都吐脏了,还让你替我……”

女干部宽厚地笑了一下。

女干部出去洗了手回来,见她还那么呆呆地站着,说:“姑娘,一个人想死还不容易吗?有时候要活下去可并不容易。你这么年轻,别急着选择那条很容易的路啊!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但我看你还是个好姑娘,才觉得有必要分别时劝你几句,听不听在你自己了!”

她两眼噙着泪,垂头答道:“我听……”

护士又出现在门口,也不走入,伸长胳膊将一个布包朝她一递:“拿去,你爱人昨天送来的。”

她默默将布包接过来,心中明白里面包的是她的衣物。

她低声问:“他,知道我今天要出院吗?”

“知道,昨天医院就通知他了。他预先替你办好了出院手续。”小护士说完就走了。

他知道,但不来接我,还把我的衣物都送来了,难道他也不要我了?

她刚强地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哭出来。

她留恋地回头朝自己躺了十几天的那张病床看一眼,脚步缓慢地走了。

她失血很多,虽然输过血,身体还是很虚弱。她脚步飘浮地支撑着走到医院大门口,感到一阵头晕,扶住了铁门。

传达室里走出一个老头儿,走到她跟前,关心地问:“姑娘,刚出院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

“看你这样走不了多远啊,怎么家中也不来个人接你?”

“家……很近……”她喃喃地说。

家?……我的家在哪儿啊?

他分明不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了……

但是我必须回到他那里去。一定要再见到他一面,向他解释这一切,请求他的宽恕……

志松,志松,你恨我吧!你永远地恨我吧!我不怕被你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双手放开铁门,挺起腰,倔强地对那个老头儿说:“我能走回家去!”

她走到她所熟悉的大院门外,不由得站住了。大门上,双喜字已经被风撕扯得残缺不全,只有“口”还是完整的。几个中午去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院里跑出来,看见她,都骤然立定,一双双单纯的眼睛向她投注着颇为严肃的目光,好像几只小鹌鹑围住一只丧失了羽冠的凤鸟在进行研究。

一个孩子突然大唱一句:“这个女人不寻常……”撒腿跑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其余的孩子也跟着唱起来,一哄而去。

她在郭氏兄弟家门前伫立了许久。要敲开这个门,需要比走进这个院子大得多的勇气。她站在这个门前才感觉到,自己一路都在聚集的勇气竟是多么渺小!这个倾斜的小门对她来说如同一座山,使她怀疑推开它简直是不可能的。

“徐淑芳,你不进入这所小房你再无归宿!”她严厉地警告自己,同时举起了一只手。

“不,你不必敲门!因为你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你是一个妻子,你是一个嫂子,无论法律还是道德都无权否认这一点!”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鼓励她,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对她说话。

于是她推开门迈了进去,她那样子就像一个主妇从市场上买了东西回到家里那么从容。

可是她却没敢把自尊心带进屋去。

郭氏兄弟,都坐在沙发上,都吸着烟。小小的空间,被罩在烟雾的帐子里。

郭立强第一个站了起来,随后郭立伟也站了起来。两兄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而又危险的来客。

她侧转身,将门推开了一半。烟雾缓缓地向外面爬去。带着寒意的新鲜空气渐渐占领了屋子。

她轻轻关上门,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款款坐下去,将拎着的小布包,放在膝上。这一点暴露了她内心的冲突,证明她根本没有那种回到了自己家里的安定感,而是预备着随时被别人赶出去。

她吃力地扮演着一个她并不能胜任的角色,却又那么缺乏自信。

郭立强将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抬脚踩住,像是将一根钉子踩进了地板,不再挪动那只脚;也仿佛踩住了一只蝎子,唯恐那只脚稍一挪动,蝎子的毒尾会在他脚上狠蜇一下置他死地似的。

“别往地上扔烟。”她用批评的语调说,“弟弟油地板费了多大劲呀!”她的头却低垂着,眼睛瞧的是自己的双手。

“你别叫我弟弟!”郭立伟恨恨地吼了一句。

“立伟!”郭立强大声呵斥,终于开口对她说话了,“凡是属于你的东西,连我给你买的两件衣服在内,都在那个布包里了,不会缺少什么的。”他的语调,平静而冰冷。

她沉默了许久才鼓足最大的勇气抬起头,迎视着他的目光说:“我没打开看,我不想带着它到处流浪。”

“这是我们的家,不是收容所!”郭立伟又吼起来。

“难道这就不是我的家了吗?”她抗议地说。

“你!……无耻!”郭立伟挥起了拳头,要揍她。

她眯起眼睛望着他说:“你要当着自己哥哥的面打嫂子吗?”

郭立伟恨得说不出话,挥起的拳头在空中发抖。

“立伟,你先出去一下。”郭立强瞪了弟弟一眼。

当弟弟的愤愤地冲出去了。

郭立强沉默许久,说出了一番显然经过反复思考的话:“我今天没去接你出院,就等于告诉你,你不必违心地回到我这里。你可以回到另一个人身边去。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悲喜剧,一场闹剧,如此而已。我是能够忘掉这件事的,你也不必向我做任何解释,更不必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从今以后,就算我没认识过你这么个人,你也没认识过我这么个人……至于那张结婚证书,我们应该共同去将它换成一张离婚证书,这是你我都必须履行的手续!”

“不!”她叫道,猛地站起来,小布包掉在地上。

“你不什么?”他无动于衷地问。

“不,不,我不离婚!”她向他走来,站在他面前,用充满凄凉的眼睛看着他,摇着头,令人哀怜地说,“我已经对不起一个人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人,我不能让两个人都恨我。只要有一个人能宽恕我,那么就让另一个人永远地恨我吧!”

他依然那么无动于衷地问:“于是你就选择了我作为应该宽恕你的人?”

她又向他走近一步,近得感到了他的呼吸,近得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她凝视着那双眼睛,低声说:“告诉我真话,你和我结婚,除了对我的同情和怜悯,就一点儿爱都没有吗?”

他紧闭嘴,不回答。

“告诉我……”她微仰着脸,仍凝视着他的眼睛,也凝视他眼中的自己。她仿佛是一个占卦者,仿佛从他那双冷漠的眼睛里能显示出决定她生死吉凶的迹象来。

一个紧张的战栗着的灵魂凝视着一个将对它做出判决的似乎毫无恻隐的灵魂。

他不开口。

她就那么凝视着他,仿佛将永恒地凝视着,永恒地期待着。

“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愚蠢。”一个灵魂终于结束了对另一个灵魂长如百年的折磨,敲下了自己的法槌。

他这句话在她听来则是更明确的三个字——也有爱……

苍天救我!她那紧张期待着的灵魂长吁一声,顿时垮倒了。

她再也没有半点儿力量坚持着站定在他面前,她张开双臂搂抱住他。她浑身瑟瑟发抖,紧紧地紧紧地偎在他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命运判决给她的这个男人,这足以使她鼓起勇气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的宝贵的指望。

他起初木然地站着,任凭她紧紧偎在自己怀里紧紧抱住自己而无动于衷。但他毕竟是爱她的!他那用理性的钢筋和道德的水泥所构筑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内心工事,在她可怜的浓缩的柔情之下防御了半分钟便彻底瓦解。女性的哀然的悱然的如残烛如幽水的凄凄之情,对于除非有一副魔鬼心肠的男人外是无法抗拒的。

他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肩膀。

对于从小就习惯了将自己的感情封闭起来的他,她是他亲手点种在自己心里的一颗种子。他怀着多少憧憬多少希望感受过这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生长,形成含苞待放的蓓蕾啊!怜情爱意如淡淡的晨雾弥漫在他胸中。

他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她脸上淌着两行泪水,她死劲咬住下唇。一颗灵魂所承担的一切莫大的委屈所包容的那一切复杂的情感都呈现在这张脸上了。她分明就要无法克制地放声大哭了。

字典中全部与人性有关的字和词仿佛都写在这一张泪涟涟的脸上了!

他的心肠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被深深地打动过。

他真想用他的吻拭去她脸上的泪,也拭去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那些比眼泪更打动他的字和词。

可是突然有一个声音对他愤恨地说:“夺来的!她是你夺来的!”

仿佛有第三个人就站在这小屋里。

他一下子推开了她。

他感到自己脸上一阵灼热。

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架花圈在他和她之间燃烧着,火焰烤着他,也烤着她。

“你走!”他骤然大喊。

她惊愕而惶恐地看着他。

“孩子!就算我不在乎他多么恨我,我也不能夺走一个孩子的母亲!孩子将诅咒你抛弃了他!你为什么非要回到我身旁来?为什么不愿去做一个母亲?你顶替别人的名义返城,不负任何责任地留给了别人一个孩子,这一切你都欺瞒着我,你太自私你太无耻你太可恶了!你走吧!我不能有你这样一个妻子!我宁肯终身不娶!我不会心安理得地做你丈夫的!”

他心中的愤怨像突喷的原油冲天而起!

“我没有孩子!我没有!这不是真的!”她急切地替自己辩白着,他强加给她的一个孩子使她思想迷乱了。

“可是立伟亲眼看见了那个孩子!到现在你还要继续欺骗我愚弄我!”他怒吼起来。

“不,不是,不是……”除了否认,她简直不晓得应怎样替自己辩白了。

她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竭力表演企图将他进一步拽进泥潭的邪恶女人。

他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得她后退数步倒在**。

他那张一向平静的脸抽搐着,被憎恨扭歪了。

他那样子仿佛要将这间小小的屋子跺塌摧毁,将自己和她一齐埋葬。

她双臂撑着身子,侧过头绝望地盯着他。

经久,她缓缓站了起来,仍盯着他,一声不响,两手开始机械地解自己的衣扣……

外衣掉在地上……

毛衣也掉在地上……

“你?!……”他以为她是疯了。

她发着一股狠劲地将自己的内衣从身上撕破扯下来了,几颗白色的微小的扣子在地板上四处滚动。

“你诬蔑你的妻子,那么你自己来证实我的身体是贞洁的吧,你逼我这样……”她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每句话都沉重得仿佛落地有声,将这小屋子的地板压得塌陷下去。

她展着双臂像中弹一般仰在**。

“天啊,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内心里大声呼喊,闭上了眼睛,泪水唰唰淌下。

她忽然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双手抓着床单,全身一阵**,发出了悲切的恸哭。

郭立强猛地转过身去,心中产生了一种近乎迫害者的强烈的罪过感……

也许我是个大混蛋!他忏悔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