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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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壤塘,才明白秋天原来是彩色的。

深秋时节,壤塘像走进了画家的调色盘,一场秋雨之后,全世界的色彩都汇聚在这里。千树万峰姹紫嫣红,千山万水五彩缤纷,千林万壑争奇斗艳,绿原、蓝天、白云、青山,沃野、林海、丘壑、溪涧,构成了醉人的金秋画卷。

二十五岁的戈登特静静地坐在绣榻前,聚精会神地绣着一幅宋代花鸟图。他穿着朴素的“勒规”(藏族男性的劳动服饰),露出里面整洁干净的白茧绸短衬衫,红绿青紫四色间隔的“加差朶拉”长带子,将宽袖长袍利落地系在腰间。时光静静地从他的手中流逝,从他的眼底流逝,他却波澜不惊,几乎一动不动。

高原的阳光透过雨后的玻璃窗,映照在空旷的房间里,澄澈,清冽,宁静。玻璃窗上未及蒸发的雨滴,恍若晶莹的宝石,在戈登特的脸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光影,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时而微微颤抖,时而欢快跳动。高挺的鼻子,明亮的双眸,饱满的脸颊,卷曲的头发——这一刻,戈登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雕塑,是米开朗琪罗刻刀下健美伟岸、果敢勇毅的大卫,是阿历山德罗斯的高贵典雅、神秘莫测的维纳斯,是罗丹的沉稳深邃、遥望未来的思想者。

戈登特俯身在硕大的绣架上,穿针引线,飞针走线。远远望去,他像是在用银针舞蹈,顷刻之间,一枝散发着千年古韵的鸢尾兰从空旷之中,渐渐地开枝散叶,又渐渐地开出紫色的花朵。这种鸢尾兰,传说源自南美洲,花期极短,刹那间盛开,刹那间谢幕,为便于沙漠中的昆虫在极短的时间授粉,鸢尾兰娇嫩的花朵仅仅在夜幕四合之后得以怒放,因此世人很难一窥其真容。此时,戈登特用他的绣针,将美丽凝固在他的绣架上。

很多时候,绣针下的人物、花朵、树木、飞虫常常走进戈登特的梦里,他好像就生活在他们和它们中间,生活在那个遥远的世界。

那个世界真的遥远吗?

昨天的喧嚣和今天的安静总是让戈登特感慨万端。谁能想到,十年前的戈登特还是一个顶着一头红发、桀骜不驯的男孩。十五岁的少年初中毕业,找不到高中的大门,更不知道人生的路究竟在何方。他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没有目的地东奔西跑,用各种无聊填满时间的空谷,抽烟,酗酒,打架,斗殴,在街上横着膀子闲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缺钱了就骑着摩托车到山上挖几株虫草、雪莲卖掉,有钱了就聚集一群同样年纪、同样迷茫的年轻人赌博。有一天,他甚至一次就输掉了几万元。还不起赌债,戈登特悄悄从家里牵出两头牦牛顶替。家人没有办法,只能把他锁在家里,他撬开锁头像午后的薄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人没有办法,一次又一次把他送进警察局,可是又能怎样?上午刚走出警察局的大门,下午说不定他又摇头晃脑出现了。

从警察局到传习所,仅仅数百米之遥,可是,戈登特走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谁能想到,戈登特竟然会有今天。十年前的那一天,他被人从警察局领进传习所,从此戒掉了烟酒、赌博,不再出去招猫逗狗、滋事生非。

立志,立德,立身,立业——今天的戈登特已经成为传习所里最优秀的非遗传承人,传习所组织传承演艺大赛,戈登特被选作演员,饰演俊美儒雅的“格萨尔王”,观众们为他的高贵沉静所打动,一潮又一潮涌向后台,向他献上哈达,为他送上祝福。

只要戈登特拿起他那枚精巧的绣针,各大博物馆、拍卖行便会竞相发来订单,期待他的刺绣作品远渡重洋,成为他们精心收藏的珍品。可是,戈登特不愿将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变成流水线,他拂开纷至沓来的**,努力将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打造为传世之作。

一针,一线,针针线线,绵绵密密,全世界的色彩都汇聚在戈登特的绣针里。

戈登特全神贯注,沉浸在他的色彩世界,漂亮的眼眸盛满了虔诚、敬畏、慈悲。

天空高远,云蒸霞蔚,染了秋霜的斜阳,将云朵在大地上神秘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这是阳光在大地上书写的经卷、吟唱的诵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