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滇中 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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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

在滇中天黑后他们陆续上二楼,一路不言不语的,她不明就里,便也跟上。到门口,只见屋里地上铺有六七只棉坐垫,原来是禅房。弟弟身上披了件柘黄色的披风,正在系披风上的带子,云筝之之手里也各拿了一件同样颜色的披风,正要披上。她看得错愕,本来觉得这里清静自然,却忽然出现几大张柘黄色的披风,柘黄是赤黄,大太阳的颜色,故感到凭空出现了一堆戏服……也许他们有什么秘密仪式。

气氛肃穆,仿若隔了层透明屏障,似乎不该侵入他们的特殊领地。她一时站在了门口,他们几个也望住她,两头都有点发愣,不知如何才适宜。愣了十几秒她才小心问道:“我可以进来吗?”她敛起声息入了屋,和之之一侧,在一只坐垫坐下。她在前,之之靠墙。之之帮她找了个小薄被盖腿。众人盘上腿,坐好,弟弟一声“关灯”,灯就肃了。窗口有外面路灯淡淡的光,弟弟背窗坐着,他手持一串又大又长的念珠。念珠微微发亮。

“嗡——那——”弟弟领诵,十七岁少年消失了,你闭目听到一个布达拉宫的资深喇嘛发出的腹腔共鸣声,厚而深而远。“嗡——那——”群声涌起,世界消失,少女们的嗓音变得深浅不一地厚,远远近近地远,雌音尽失,她们的人也不知是在前世的哪一世中……

她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座庙宇,但又不是。

他们念很长的咒语,越念越快,从不换气,连绵不断,“南无萨多南,三藐三菩陀……”忽闻“訇”的一声,只见人人用拳头打额头,再打左肩右肩心窝喉咙处,每打一下就“訇”一声。她听出,在他们密密麻麻的咒语中有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跟她之前听过的很不同,不是短促的发声,像唱诵,介于唱和诵之间。她平常姿势坐着,没盘腿,觉得累。不停地变动姿势,仍然觉得时间漫长。

将近一个小时才结束,开灯,起身,他们解下赤黄色的披风叠起放好。她问之之是不是很累。“不累不累,每次做完人就很舒服,神清气爽的。”“这么长时间诵咒怎么会不累呢?”之之宽舒微笑道:“金刚念诵是不累的,不是用喉咙念,是唇齿不动的,只有舌头动。”

那些咒语是什么意思呢?

咒语是没有意思的,就是人跟天地跟宇宙的交流。

我家老仙讲的,咒不可解,不必解,不应当解,意在言外。

她从前听过六字大明咒,别的咒就都不知道了。之之告诉说,一个叫净法界咒一个叫护身咒。那个用拳头捶额头和胸口的是什么咒呢……那个不是个单独的咒,是念完护身咒之后的金刚拳印。最长的那个咒,是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前两种咒要念二十一遍,六字大明咒要念一百零八遍。

真是新鲜,她一直认为念咒是巫术,却是声音法门,通往天地宇宙,与天地感应,不可思议。按之之的喻范式说法,人的思维是有限的,念咒不必思考,直接对天地。还有呢,念咒是练五脏六腑的,因不同的发音对应不同的器官。所以,竟可健身祛病。

她跟随这里的节奏,起床不吃早餐先打坐。没多久她也能盘坐上二十分钟了。以她的年龄而言算是进步快,五十多岁僵硬的下肢还能双盘起来,她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打坐完吃两只大红枣,然后读南怀瑾。十点多她出去买菜,穿过几条街就到农贸市场。

开头几次是乙宛带她去的,她时常迷路,这一片房子实在是太像了,要问路才能找到地方。集市货不少,除了卖菜,还有卖衣服的,大花的宽腿裤、帽子、书包等。还有卖大馒头的,抚仙湖的小白鱼五块钱一斤,菠菜两块五一斤,佛手两块五一斤,腌的小鱼十五块钱一斤,枸杞菜一块五一把,还有霉豆腐,包浆豆腐是三块钱一袋。菜不算便宜。有一大柱青色的芭蕉,类似密集炮弹、从树上直接砍落的一大柄,已经有几十年没见过这样整柱砍落的芭蕉了。五块钱一柱。

晏昼她也去书房写毛笔字。书房那张金丝楠木大台,矮,写字至舒适。她意识到自己家的书桌都太高了。书房常时乙宛一人在,她每日临大篆,有时弟弟坐壁隅看书,有时之之也在,也临字帖,人人噤声不语。案台上厚厚一垛毛边纸,笔筒里好几支毛笔,中白云小白云羊毫,都是至普通的竹笔杆。之之说老仙使最秃最破的笔,两角钱一支的笔也能写出很好的字。几个人同用一只大砚台,墨汁每次只倒一点点。

让自己放松、定住。《曹全碑》。

好不好看无所谓,要自己享受。练气息,沉沉的稳稳的。之之找出一幅喻范临的《曹全碑》“武王秉乾之机翦伐殷商”,与字帖不一样,如“王”字,末笔很长,之字也是,那一捺也是很长,但有味。

她低声道:“不如就临老仙这一张……”

之之马上应她:“临墨迹最好的,碑和帖都看不到气息的,看不到气息和行笔,看书法,一看法度二看性情,墨迹最能看性情的。”

左手背托住右肘,她还帮她纠正了姿势。

不时也让乙宛陪她去河边行行。

过几条街,穿过大马路就是河。每次过马路,乙宛总要望望半山腰的一幢白色建筑,她爸爸来过一次,就是住在那里。

“想妈妈怎么办呢?”

她仰头指天上:“妈妈就在那里。”

行了两步,她又认真讲:“想妈妈就看圣母像,圣母就是妈妈。”

“圣母?谁告诉你的?”跃豆奇怪。

乙宛认真道:“是之之姐,之之姐说的。”

“跟之之姐出去,大家以为之之姐是我妈妈,跟老哥出去,你猜他们以为老哥是我谁?”

“以为是你哥?”

“不对!以为老哥是我爸爸!”她一路说话。

望见竹子,她就讲:“我还以为竹子是甘蔗呢,他们都笑我。”现在小孩连竹子和甘蔗都分不清,这时代真是变了。圭宁的竹子其实多得很。

见了狗,她就说:“狗以为水是平的,就跳进去,你知道变成了什么吗?之之姐说变成了落汤鸡。我问之之姐,为什么不是落水狗呢,之之姐说因为我是属鸡的。我跟之之姐睡觉,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以后当我妈妈好不好,之之姐大笑,她说我这么年轻,怎么可能跟你爸爸结婚呢!”

一条大河,据讲是引湖水而成的人工河,河面宽阔,有北流河的两倍,水清流深,河边有大片沙滩,有高大的棕榈树,高高低低好几层植物,步行甬道,一段铺青砖一段铺石子,也有石子和青砖花插着的,稍旷处甚至有一尊瘦长薄透的太湖石,颇讲究。本地有烟厂,想来财政收入大大的。岸边植物各各不同,红花和黄花交错,也有桥,步行的石桥木桥、过车的大桥,一应俱全,堪称完美。天气晴朗时,可以望见下游隐隐约约一片香蕉林,香蕉林旁边有一片灰绿发白的植物,看不清是什么。

有时是晚饭后出来,空气好,不冷不热,润润的,风永远不会大,至多一点细风,偶尔落雨,亦只是雨丝。晚饭后快走的人极多,所有城市均如此。

天刚落暗,河两边灯光忽然亮起来,亭台楼阁、高矮建筑、沿河的树,亮亮崭新一片,望之甚是璀璨。忽见一座堂皇的圆形建筑,通体栀黄暖色光,走近一看,却是厕所!上下两层,墙上蓝色的男女厕所标志,宽楼檐,檐下密密圆孔,圆孔里藏着弧形灯罩,有奢丽高档之感。河边是铺天盖地的灯光,地灯无数,树灯无数,建筑外墙垂挂下来灯光瀑布,大剧院,也有夜总会,豪华的娱乐会所。

也有高音喇叭跳舞,但不叫舞,叫养生健康操。

有人宣布开始,高音喇叭轰隆隆就滚出贝多芬的《欢乐颂》,没两下,忽然又接上了广东音乐《喜洋洋》……这个养生健康操是一节一节的,每节都有名称:“花开富贵”,要双臂从肩膀向上打开;“扭转乾坤”是两边扭腰;“喜跳龙门”则原地跳跃;“齐心协力”……

姑娘们围灯穿珠,手中的珠宝闪着润润的光。

云筝之之小毛乙宛,四个女孩子围住一张楠木台子,一只浅浅的圆铁皮盖盛着许多散珠,琥珀砗磲银珠,青金石绿松石,金红银翠烁烁闪闪,她们屏息凝神,一粒一粒穿起来。穿成手串或者长念珠。

这房间有两具玻璃柜,陈列各式玉手镯、象牙挂件、玛瑙挂件……件件品质上乘包浆显见。小毛兴头介绍:那种青蓝的叫青金石,这串长念珠,青金石就是主珠,青金石,佛教里代表智慧,要穿108粒。中间隔着那颗呢,叫隔珠,用珊瑚银珠蜜蜡绿松石做装饰。这粒三眼珠呢,用来穿佛头的。

有两串白色珠子非常漂亮,望之似象牙,但比象牙略白,古色谱中的山巩白大约就是它。原来是砗磲,还是从西藏过来的。怪不得,跃豆自己也有只砗磲手串,比这个白得多,自然跟这个不能比。她的是新砗磲,她们的是老东西。

女孩子手上都戴了首饰,两手都满了,一边是细细的玉手镯,另一边是珠串子。之之和云筝除了手上,连颈项都挂了长念珠。跃豆发现,首饰在她们身上比陈列在柜子里更显好看。

珠子是客户定制,她们戴,是帮别人养,要戴上身一段,养好才交给买家。

小毛不帮别人养,她戴她自己的,是父母专门给她的,共有三样。她摘下来让跃豆看,手腕是串琥珀手珠,隔了两粒银珠,还有一颗砗磲。有块方形的玉坠,还有只象牙雕的兔子,细细的极生动。那只象牙小兔子在黑暗中会动。

之之有时起身给妈妈打电话,问某串珠子如何穿。

跃豆在一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每颗珠子都拿起来捻捻,还凑上鼻子嗅嗅。她大多数没猜对,即使猜对了,产地也是一笔糊涂账。之之跟昆明的老师学过,老师是古玩世家,奶奶那一代就开始有收藏。据之之讲,他本人很厉害的,玉石珠宝香道,样样精通,还有老家具茶叶铁壶。

“那只蜜蜡是鼓形蜜蜡,那琥珀叫罗汉琥珀,这个蜜蜡是地中海蜜蜡,这个是藏区老砗磲,用紫檀木片隔一下最好了,这个蜜蜡也是藏区的老蜜蜡。老仙的两串佛珠,有一串整串都是老砗磲,108粒,那个玛瑙是汉代的,绿松石是西藏的绿松石,隔珠是蜜蜡吊坠,这老玉中间是雕空的。”

之之一讲,珠宝们就从洪荒中再一次诞生,更是烨烨响亮。

云筝也凑上来看,说这个老砗磲的手串,上面那隔珠是老紫檀木的。

之之又摆出另一串:“老仙这串,非常了得,非常非常之好。”

她把佛珠铺在楠木案台上,顿时满室生辉。光华璀璨说的就是它们。“主珠这种琥珀,可不一般,是琥珀根,隔珠的两颗青金石都是上好的,这个蜜蜡是藏地老蜜蜡,看这只象牙珠子这么大,还有这么大一个珊瑚吊坠,这两粒砗磲是极老极古的,这粒,凤眼菩提,真正的凤眼菩提,极少有的,两粒银珠亦系老银珠,有点发黑了。大绿松石,这只小猴子是玛瑙做的,还有这颗最大的,你猜是什么,是象骨头,象骨,挺老的,象牙白里渗了淡黄,看不出它是象骨。底下这只如意蝙蝠,珊瑚雕的。看这串念珠,不是通常直线排列,珠子和珠子之间会分叉,中间又挂上了玉葫芦和玉平安扣。”

世上罕见宝物都在了这上头。

跃豆心想,之之云筝也是这偏僻之地的珍宝。或者,她们竟是藏着珠宝的一小片静谧湖泊。

她忽然莽撞道:“不如你来给我穿条手串。”

之之沉吟一下,像是拿不准,但还是慢慢穿起来。跃豆欢喜着,看她穿上几粒木珠,又穿了粒白色的玉珠,再穿了四五粒木珠,掂起粒银珠比了比又放下,仍穿了粒玉珠。一串手串眼看成了形,既清素又贵气,整体色调是檀褐间以玉瓶白,跃豆实在欢喜。

不料,之之手腕一抖,半串珠子哗啦一下全解散了。

她也不说什么,只双手搁在台上顿住,并无重穿的意思。也不看跃豆。似乎沉思。

跃豆一时怃然。母亲没交代过的事,她果然不好擅自做主。

之之是件件从母命,给跃豆饮家酿的酒,熏艾、打坐……无一不是,但她从北京大老远到滇中,住了近十日泽鲜却不来见,她始终解不开这个谜团。

又或者,是让她参?到底不像。

小乙宛讲话,除了满嘴OK,还总爱说“可是”,“我今天要读新概念英语了,昨天就读了一些,可是我告诉老哥,老哥说我昨天作业没做完,可是我已经做完了……小毛姐姐的干爹来了,可是,那我喊他什么呢,我是喊他干爹,还是喊邓老师呢……可是老哥把肥腊肉切成丁拌在米饭里喂来哉(狗),可是他让我洗碗,可是我碗不能剩一粒米饭……”

跃豆问乙宛,喜不喜欢老哥。

“有一段时间不喜欢。因为老哥老骂我,可是之之姐说,那不是骂你呀,是教育你呀。本来就是你爸爸让你来这里,让他教的,你爸爸不管你,让老哥管你。可是之之姐说,老哥罚你不吃饭,你看他还陪着你不吃饭。她说,名义上是罚你不吃饭,但他自己也陪着你不吃,等于说他罚你就是罚他自己了。可是……

“可是,可是……”乙宛终于没“可是”出来。

俞家弟弟不像外面的孩子,十七岁的少年,有种往时气质,第一眼看他有,之后一直有。他天生就有些超拔的,按佛家说法,许是前世修过。儒雅平和中正内敛,一种世家子弟加平民子弟的往时青年。她用手机给弟弟拍照,他安详端坐,在手机上看弟弟的照片,仿若年轻时的梁思成。

那个客人黑壮敦实,来了直接就上二楼书房。乙宛一个人在案台做语文作业,用铅笔写上头的生字。客人入了门。乙宛就去找之之,之之说,不用管,让他自己写书法就好了。客人是烟厂电工,上夜班,白日很闲散。他平时做棋盘加工,这次是去大理一趟刚回来。他每次来都是找之之,此番特地带对榧木镇纸来,机雕了规整的梅花及印刷体楷书,一方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另一方是“宝剑锋从磨砺出”。自然是要给之之的。

整栋楼阒静无声,只有六岁的乙宛陪客人。

乙宛问:“你写字吗?还有一支中白云呢,你写字吧。”她一动,就打翻了泡笔的瓷筒,水流了一地,她赶紧去门口拿拖把,小毛却忽然冒了出来,斥道:“拖把要拿着走,别拖着走!”

客人写了半页书法,腻了,顺手拿过乙宛的语文书,像念经一样读出声来。读了半页,又放下了。他问乙宛,你之之姐呢。乙宛说,在那边房间。客人站起身出门口,向那边房间探了探,门紧闭,他又返回了。

他问乙宛:“之之在干什么呢?”“之之姐在弹琴。”乙宛头也不抬地应了句。之之一直在隔壁关起门,她不见客,也不请他喝普洱茶,只请他自己写书法。书法写腻了,读小学生课本也读腻了,他就用小学生的铅笔蘸上墨汁写字。除了六岁的乙宛没人来陪他,他百无聊赖,却不走,要一直等到之之出来见了才甘心。

跃豆去看她们的琴房,只见房间空阔,仅两木案,靠壁的窄案摆了一溜书,墙上有两幅喻范的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墙上挂着两张琴,案上也摆着两张,之之正在摆弄其中一张。

古琴令跃豆肃然起敬,她慎道:“你要弹琴吗?你弹吧,我在旁边听。”

之之说,是在养琴,琴要养才能好,都是帮别人养的。

她便听之之讲古琴,琴品如何,如何养又如何学。她则始终保持一个门外汉应有的敬畏,某种自叹不如。

想不到,之之为学琴还哭了长长一日呢。

“一开始我妈不同意去学的,哭了一整日也不吃饭,只好让学了。去南京学了五年。四个人一起,有一个出家师父,一个是中医院院长,院长当时就把琴买回去了,几万块钱。后来又去昆明学,十个人一起请老师,一周的学费是一千六到两千。以前全国只有一百多个人学琴,现在一个城市就三千多人学琴。从坐姿指法学起,调弦,然后学识谱。

“《梅花三弄》《忆故人》《良宵引》《阳关三叠》《石上流泉》,还有那个《鸥鹭忘机》。《良宵引》是入门曲,挺难的,《鸥鹭忘机》是道家的曲子。也不用弹太多曲,有的人,一生一世弹好一支曲,就是半支曲都能成大师。弹出空灵韵味,苍老古朴就可以是大师……学院派就是表演,老抠那个节拍,古琴不能,就是自己跟自己弹,与天地沟通,比赛更不应该,心态好就是最高分。我总是最迟钝的那个,老师也不理我。”

“很搞笑的。”这话听得跃豆一愣。

她却又正色说:“古琴这种,不是娱乐,也不是表演,就是个修身养性。我学的吴门派,南方风格,轻微淡远。气不清不能弹,心不清、指法不清都不能弹的。”

她还教她认琴谱。

一个字含八和二,就是第八星的一半,这只字下面钩,是指法,里面有两横就是左手钩在二弦上。

“抗战那时,玩家都跑去重庆了,成都本来有几多老琴的,后来全收掉了。这把琴,刚拿来时火气很重,弹久了,就松一点,透一点。声音古朴才是好琴。有的琴有虫子啃了,就有一种松透的味道。一把琴,上头松下底坚,上头是天,下底是地,两块板放在水里,上面那块板会浮起,下面那块板会沉落,上漆都要上十几道生漆的。

“很搞笑的。”她又来了一句。

“很搞笑的。”这话使她枯燥的琴论生动起来,她虽然会的不少,终仍让人觉得在背书,像是喻范硬灌的一套。又或者,即使是背来的也了不起,天下人要学点东西,谁又能不背呢。

“搞笑”,一个学古琴的人,以这种流行语描述古琴,仿佛前面那一番古奥从高处跌落。也或者,是她作为一个琴人的自谦,不愿把琴事讲得太玄妙神秘。也未可知。

之之起身让出琴凳,跃豆对琴坐下。

琴是对着了,却不识首尾。

她就指点,这是琴首,那是颈,那是琴肩、身、腰,又翻到背部、雁足、龙池、凤沼。七个弦眼就是七星,十三个点是一年十二个月,加一个闰月,中间最大那个点就表示是闰月。

又拨了几只音,“古琴有散音、按音和走音,散音就是大地,沉厚;走音是表示人的心情变化;泛音呢,指天。”她忽然想起什么,一笑说道,“北京郊区有个人长得跟狮子一样,他收了一堆老木,专门用来做古琴。那个,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古琴,就是他做的。有个北京姐姐来休假,她来我这里学,基本功没问题,不过呢,学古琴是挑人的,有的人很僵硬,有的人吃得太多,肚子太大,都不适合。”

“很搞笑的。”她又一笑。

她不免又提到老仙,提到老仙她的话就更像是老仙讲的了。

“现在的人,哪有心境体察自己的气息跟天地沟通……古琴反正也不可能普及的,小市民不可能学,只能靠隐士、禅宗、文人。小市民哪里懂得空灵,懂得余音,懂得音断意不断,不懂的人会躁,弹不出那种沉、圆、厚的声音。反正,同书法国画的道理一样,从道家来的,我家老仙时时都讲,艺术的心法在道家,中国自古没宗教,都系信仰天地宇宙的。

“老仙始终讲,中国的文化就是天地的文化。西方的文化呢……总之西洋乐器都是练得人抽筋,钢琴小提琴,一律搞得人抽筋。在学院几累的,大汗一身身出,很搞笑的。”

这回她是真的笑了。笑完接住讲:“节拍,要停几多时间都要抠,人越搞越僵硬,不能练的,一练就有匠气。古琴呢靠心性,靠领悟,是玩来的不是学来的。最最要紧的,古琴尤其不能表演,不能用来取悦别人,让别人喊好的,就是自己的心情,古人是左琴右书,手上拿卷书,旁边放张琴,看书会意了高兴就拨两下,就是这样。”她也顺便拨了两下。

“很搞笑的。”她仍以“搞笑”结束了这番长篇琴论。

电工客人从两点多坐到五点多,太阳都落山了,之之一直不出来,五点半过了,客人说他要走了,乙宛说,那我就叫之之姐。

之之这才从琴房里出来:“走了?把你写的字带走吧。”

电工一脸憨笑着。之之又说,“要不然我帮你裱一下,托个底,回家你可以挂起来。”电工殷勤笑着:“这对镇纸是榧木的,木头可好了,是给你的。是我专门从大理带过来的,这个榧木十几年才能晾干呢,有桂皮的香味,几好的木头。”

之之说,多谢。客人就满意地走了。

他刚一出门。之之就皱眉:“这字难看死了,俗不可耐,木头倒是好木头。”小毛说:“要木工给刨刨,刨掉表面那个字就行了,上面的梅花留着也可以。”忽然她眉毛一挑,“要不然送给那个谁,那个兰花协会会长的太太。”

泽鲜一直没回,她打了电话给之之,转告跃豆安心住着,她去桂林,要再过一个星期才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