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时间慢慢来到了长夜。
秦玉从一个山洞里走出来，抬头望向星空，自从他那一拳击中了九儿的腹部，总算是让她消停下来以后，已经过去了半天。现在在山洞里静卧的九儿，比起先前屠戮的疯狂，静静卧睡之姿宛如一只柔顺的猫。
当时那一下打中她腹部的同时，秦玉左肩上也挨了一记剑气，就像是九儿存心要迎着这一击针锋相对一样，如果不是当时他变成了那副人不人，蝗虫不像蝗虫的模样，肉体变得前所未有的强韧，左臂恐怕已经被截断了。
说起来，那副帝神石吸收了平天蝗所反馈给肉身变化而成的新形态，虽然长相非常吓人，但带来的各方面增幅倒是实打实的，打出了一式「翻天三十六路奇」后，虽然还是感觉消耗巨大，但也还是留下了一部分余力，能够让他抱着九儿走到别处歇息，不至于像上次一样没有神石吸收那一部分灵气他就差点直接虚耗而死。
秦玉还抽空到了附近有水的地方，看了一把自己的这副模样，从那时起他才真正看到这副吞噬了平天蝗后变成的样貌。
果然那已经和人类样貌完全无关了，巨大的暗红色复眼，虫的触角，化为了虫齿的口部，活脱脱的就是一个蝗虫模样的人。
这副白色人形蝗虫的模样并没有维持太久，在秦玉去河边后，就在热气蒸腾中恢复了原貌，当然，衣服也是没有的。
要做到凭空制衣的能力，那得有日轮阶的层次才能做到，秦玉现在的修为是完全没戏的。
附近村镇已经被屠得没有了一个活人，秦玉虽然想着要找一件衣服穿，但也不放心留九儿一个人太远。
河边离山洞不过数百步，当秦玉在山洞外遛了几圈确认了附近再无人迹返回之后，九儿也从昏蒙之中醒了。
毫不意外，她看到秦玉后也耳根子通红下意识避开了视线，但很快，记忆中残片的拼接，让她眼瞳逐渐惊颤，甚至顾不上秦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开始往山洞外走去。
秦玉没有阻拦，只静静地跟在她后面。
从山洞外往下俯瞰，恰好就是那片村镇的位置，残烟余火，血染遍了被剐得四分五裂的大地。
“我……我究竟杀了多少人？”九儿干裂的唇瓣喃喃轻动。
秦玉作为见证者，亲眼所见九儿在杀意失控之下，将这一村足足近千人杀绝，当她本人回过神来时，这种冲击也只有她本人才知其中滋味。
她怔怔然回头望见秦玉左肩处的醒目剑痕，脑中的记忆又与某些片段合上。
“你也被我给伤了……是吗？”
秦玉默然。
一滴泪珠划落银盘玉面，九儿眼眸里透出一丝凄然与愤恨：“难怪二小姐说幸亏我遇见的是她……”
她一句话未落，左手食指就已经白芒闪现，毫无犹豫地就要削向自己右臂。
然而秦玉的手却伸得更快，完全不顾剑气激流会伤到肉掌，直接抢过去握住了她的食指，厉声道：“你干嘛？”
“别管我！我是杀人魔头！你还拦我干什么！！”九儿剑气凝聚于指，她想要继续发力，但又怕会切断秦玉握住的手指，眼见他血从指缝间汨汨流出，她心中既是悔恨，也有不忍，心绪百转纠结之下，哭腔也倔强地将发未发。
秦玉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放任她自残，手指紧紧握住她食指切齿道：“死当然容易，但你死了他们就能活过来吗？”
他一发力，胸前左肩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九儿一见他伤口迸裂，向来要强的她也被戳中了心中柔软处，那一指的剑气终于有了削减的趋势，只是嘴上仍然不愿松动：“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杀了这么多人……我不知道要是没人阻止我，会变得怎么样……”
秦玉知道，造成她失控的原因里，有他暗中吸收了天锁的缘故，他以带血的手轻轻扶住她的柔肩，以非常认真的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杀人并不是出于本意，但你救了我，是实实在在的对吧？那个老头子如果你不出手，单凭我一个人是赢不了的，还有那个黑阎罗。”
“可是……”
“你想说杀了这么多人没法抵消对不对？确实，但就算你想以死抵罪，也不是现在。你把这条命还了村民，那欠别人的呢？”
“别人？”九儿怔然望着秦玉的一双乌黑瞳孔，渐渐不知所措。
秦玉轻叹一声，低头望了一眼自己光着的腹部：“你还记得那个百足老人吗？”
九儿收了些许泣音，静静点头。
“当时他用一只大蝗虫把我们俩困在那个虫卵里，你为了保护我晕了过去，之后怎么出来的，你知道吗？”秦玉努力将语气放平缓。
她原本桀骜，此时却变得异常乖巧，对于当时的事情她确实一无所知，现在想起来还是自己连累了秦玉。
秦玉没办法，他原想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越好，但如今为了开解她，也只能一声轻叹，低头看了一眼腹部。
热气蒸腾，吹乱了九儿鬓间乌发，在一阵极短促的红光闪耀后，九儿眼前的秦玉瞬间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即使是九儿，也不禁瞳孔剧震：“你……怎么会变成……”
蝗虫怪人模样的秦玉虫齿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也带上了迥异于人声的嘶哑：“虽然说那只大虫子最后和百足老人自相残杀而死，但在那之前，它还想对你不利，我当时为了保护你，背上中了它足镰一刀，结果不曾想染上了虫毒，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秦玉当然不会说是自己主动吸收了平天蝗，只说是中毒害的自己发生异变。
“那百足老人临死前说了，我毒素深入骨髓，已经无药可解，现在变得这人不人虫不虫的样子，也只有你一个人见过这副模样，刚刚为了阻止你还平白挨了一剑……”
他变化瞬间解除，带着殷切的眼神直视九儿：“所以，就当是为了我这个姑爷，先活下去再说好不好？你既然要赎罪，就不妨陪着我直到哪天找到医治的方法再说。”
九儿当然不是会被秦玉这样子吓倒的，她在极短的惊愕过后，也轻松用手抚上了秦玉那一张恢复了原状，热气尚存的脸颊。
四目相对良久，她才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一抬眼，眸光里再次坚定了眼神。
“好，我答应你。”
天色将白，两人相处一夜无话后，九儿在山头遥遥朝着村庄废墟下跪拜了三拜，才肯离开，在离开之前，鉴于秦玉还是光着身子的状态赶路不便，他还是让九儿飞去附近有市镇的地方买了一套新衣服换上才启程。
经此一事后，九儿御空而行路上的话少了许多，心情自然也低落不少。
秦玉仍然是被她拎着，两人就这样御空飞了一天左右，来到了阳州边界的宁安城，宁安以西翻过一座三百里山脉，就是炎州地界。
只要在阳州地界，自然还归岳家管辖，在宁安城里，秦玉首先还是找了当地军府，确认了这几天岳府没有异常情况后，给岳府寄了一封书信，并且明确走的是官驿。
上头写了明照门与岳凝珂的事情，也说了九儿会照看自己，当然为了增加可信度，秦玉还是让九儿亲自执笔按他的话给写了信。
在宁安城，秦玉总算是打听到了关于炎州明照门的一点信息。
明照门的山门就在距离宁安城八千里外的剑云峰上，这座孤峰因为高耸穿云，极其险峻，因此得名。
秦玉还记得，按照当日南宫龙飞的说法，岳凝珂将在七日后直接上明照门挑战。
这件事还不知真伪，秦玉是想着，既然南宫龙飞当初想让自己也上去，不如自己就依照他的心思上门瞧瞧，不过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就对了。
恰好自己有卢照影送的金叶子，不妨就看看这城里是不是真有惊鸿楼的下属机构，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此时秦玉和九儿在街上相携而走，由于九儿身上的丫鬟服已经有些破旧，而秦玉身上只有一件仓促买来的常服，穿上去反而不如九儿这个丫鬟显眼。考虑到以后可能还会有变化成蝗虫，秦玉也打算找一件耐用一些的衣服备用。
果然如卢照影所说，这座阳州边陲城市里确实有惊鸿楼下属的成衣坊，而且还开的极为显眼，非达官显贵不得入，就在城中最繁华地带里的裁云阁。
凭借着金叶子，原本进门时看秦玉两人还有些倨傲的女掌柜瞬间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秦玉和九儿进了门，倒也不多计较这些小节，直接就问道：“敢问，有没有什么不容易被破坏的衣服？”
一进入裁云阁，秦玉就留意到了，这里当然不仅仅只贩卖普通的华裳流裙，也会贩卖一些武者专用的衣物防具，如果此行没有带金叶子的话，他大概是无缘得见的。
正当那位女掌柜欲要开口接话时，不合时宜的杂乱脚步声打乱了原本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