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纷纷细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停,齐江市变得玉树琼装,洁白无瑕,从齐江岸边回眺城市,仿佛是一座玉砌的古老庄园,散发着一种脱胎换骨的美。
林寒江一个人开车来到湿地,站在当初小雪对着圆月吟诵诗词的地方,在飞雪之中凭吊爱妻。今天是小雪的生日,她说自己生出的那天也是这般细雪飞扬,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小雪”。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想起小雪和自己往日的恩爱画面,想起这一年的齐江岁月,想起那些死去的、昏迷不醒的、身陷囹圄的面孔,林寒江佝偻的腰更弯了。
林寒江走进风雪之中,在一处枯萎的芦苇前单膝跪下,那是小雪当日吟诗的地方。林寒江默诵:“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小雪,你喜欢的这片湿地终于保住了……”
林寒江搓搓冻红了的鼻子,用手机拍下江边冰雕玉砌的树挂,以前小雪最喜欢看这些晶莹剔透的树挂,总是拉着林寒江为她拍照片。透过屏幕,他仿佛看见白衣红围巾的小雪在树下为他背诗,“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
一阵风吹来,雪花落进林寒江的眼睛,让他的眼前一阵模糊。屏幕中有一个人向林寒江走来,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凌乱的脚印。林寒江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脱口而出:“王老师,您也来江边看雪景?”
王清源眉毛上也挂着霜,看来在江边走了很久。他走到林寒江身边使劲呼出一口白气,似乎想把肺里清洗一空,又有些感慨:“这片你当成宝贝的湿地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总得来看看。为了这片湿地,代价太大了。”
王清源的话,让林寒江有些迷惑。
“林寒江,你知道这座齐江城什么时候最美吗?”王清源问林寒江,就像当年在课堂上提问他一样。
“此时此景,不就是齐江城最美的时刻?一场大雪,至少把齐江城不干净的地方都遮盖住了,她看起来顺眼多了。”林寒江恭敬地回答。
“不,不是此时此景。”王清源摇头,“最美的是你俯瞰这座城市的时候。飞机盘旋降落,你在空中俯瞰她,一点点接近她,一页一页翻阅她,如果正好赶上黄昏日落,半城斜阳半城新月,那就是齐江城最美的时刻。”王清源仿佛身临其境,正坐在缓缓下降的飞机上。
林寒江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从未见过刻板严谨的王清源如此抒情。
王清源继续说:“从天空降落到这个城市,你就会对她有一种控制的欲望,她的呼吸、脉搏,面貌更新,甚至她身体里的阴阳交换,包括你们这些走马灯一样的、名义上的城市主宰者……”
林寒江突然觉得眼前的老师变得陌生而遥远,不再是他熟悉的王老师,难道王老师身上也有李五说的那种“真假世界”?
王清源的神情有些执拗和神往,也许此时在他心中,他已经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甚至他就是这座城市。
“林寒江,我就是‘老大’。”王清源的声音很轻,似乎有些解脱,“我的路,走到尽头了,我也累了……”
王清源的话在林寒江的头脑中引发了声势浩大的雪崩,仿佛把齐江城所有的雪捏成一个巨大的雪球,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
“我是因为爱才,所以才力邀你来齐江大学。即便后来阴差阳错你当了副市长,我也让耿正和王肜多次去劝说你,希望你能和我站在一起。林寒江,你是唯一拒绝我的学生。”
林寒江弯下腰,抓起一团雪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冰冷的雪水减轻了他的眩晕。他定定心神,问王清源:“老师,‘老中青’到底是什么组织?王武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今日之后,‘老中青’必然灰飞烟灭,不提也罢。”王清源背手前行,林寒江恭谨地跟在旁边,还像在当年校园里一样。那时候林寒江是向王清源讨教《传习录》的精义,如何破掉“心中贼”。
“王武和李子平矛盾激化,两人成见越来越深,李子平想利用国家环保督察组之手除掉王武,又不敢自己做主,向我求助,我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他的计划。按照李子平的计划,王肜安排了张小志给督察组投信举报王武,剩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林寒江恍然大悟,督察组长王宬关心的署名为“迟到”的举报者,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老中青”。
“后来,‘老中青’制订撞死你的妻子小雪、给你投毒的计划,我都同意了。对不起你,寒江……”
林寒江怔怔地看着老师,雪中的齐江和城市一片模糊,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当年的学校,绿树掩映的操场,蝉鸣悦耳的课堂,那时候王清源看自己的眼神,是多么慈爱平和。几十年过去,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冷酷……
神秘的“老大”竟然是自己最尊重的恩师,是他策划主导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系列惨祸,知道了真相的林寒江却没有了报复的欲望,甚至连责问王清源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种虚脱的感觉再次弥漫全身,林寒江拄着自己的膝盖,弯腰干呕。
过了良久,林寒江抬头问王清源:“我知道‘老中青’上面还有一只手,他是谁?”
王清源看了林寒江一眼,既有惊疑也有赞许:“你还是当年那个样子,抓住一个问题刨根问到底。这个人我警告你,不要以卵击石。你今天还能站在这里,是我和耿正为你斡旋留下一条命,你以为凭你的一腔热血能在齐江市走多远?”
“老师,我想不明白,你不贪名不爱财,为什么要加入‘老中青’?为什么要甘心受那只手的驱使,做他的棋子?”林寒江有些激动。
“浮名与金钱,对我没有任何意义。”王清源悠然神往,看着眼前的大江和远处的城市,“我关注的只是这座城市,就像我的花园一样,和她同呼吸共命运,不容别人破坏她。”
王清源在原地转身,冷冷地看着林寒江:“说到棋子,你以为只有我是棋子?难道你林寒江不是棋子?”
“我怎么成了棋子?”林寒江一脸不解。
“陈庭坚为什么选中你空降齐江?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你被留置以后,为什么短短几天就回到工作岗位?你以为这都是巧合?”
林寒江一阵茫然,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难道真的如王清源所说,他林寒江也是别人布局的一枚棋子?也许,齐江真的只是这个棋盘上的一个点。他不由得用手捂住脑袋,因为“六价铬”的原因,他的头会阵发性疼痛。
“当年,我还年轻的时候,也曾和你一般心怀热血,勇往无惧,结果到头来,不过是帮东风压倒了西风罢了。所以,后来我蜗居齐江大学,任由城头变幻大王旗。”王清源盯着林寒江良久,目光充满慈爱,伸手拂去林寒江头上的积雪,“你虽然破坏了‘老中青’,但仍然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当年我教你破除心中贼,没想到我却被贼摄了心,这条知行合一的路,还得靠你自己摸索着去走……”
王清源走上江堤,那里停着三辆警车,金波靠在车头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对师徒。
王清源整整衣冠,神色平静地拉开车门。他似乎还有未了的心事,回身对林寒江说:“林寒江,有时间去看看你的师母,她身体不好……”
林寒江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了。
金波留了下来,笑嘻嘻地对林寒江说:“你这人到底有什么魔力啊,为什么进去的人都喜欢找你托付后事?”
林寒江苦笑无语,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在加速衰老,衰老的速度和落雪的声音一样,轻微又冷冽。
金波告诉林寒江一个喜讯,王肜在里面全招了。自从张小志死后,这个残忍又强硬的女人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闷了几天后,她主动向警方吐露了全部犯罪事实,包括“老中青”成员。
原来“老中青”里“青”字有三人,分别是张小志、肖秘书、燕赵,他们只是负责做具体的事的。这里面最狡猾的竟然是燕赵,他已经暗中将青峰集团的财富转移他处,然后悄然而去。钱起在接到逃跑命令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家业已经被燕赵攫取一空,所以他愤而写下“黄蜂”二字。
决策层是“老”字三人,老大王清源,老二李子平,老三钱起,这三个人负责整个组织的人员招募和行动审定,三人之中又以王清源为尊,可以最后拍板。
“中”字也是三人,第一个是已经和燕赵一起潜逃国外的赵恒远,他几乎很少在国内露面,但是很多秘密命令都是他传达给“老”字三人。第三个是耿正,本来耿正的位置是给林寒江留的,林寒江没有加入,才把耿正替补进来。排名第二的人最神秘,这个人外号“伪君子”,他的真面目谁也没想到。
“这个人到底是谁?”林寒江少有的好奇。
“走吧,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金波不由分说把林寒江拽上车,看金波的着急劲儿,仿佛生怕林寒江不配合他的行动。
林寒江问金波:“‘老中青’里为什么没有王肜这个女人的位置?”
“王肜是整个组织的联络员,负责所有成员的联系和传达指令。‘老中青’每一个层级都按照政府、企业的比例配备,整个组织按照职位、年龄做了梯次安排。老中青三结合,了不得啊!”金波一边开车一边发出由衷的赞叹。
林寒江想起那天在“王氏鱼馆”里王肜对他说的话,她当时说的齐江市“三个人”应该就是赵恒远、那个“伪君子”和他林寒江,因为林寒江拒绝加入,她才发展了耿正。不知道耿正是欣然加入还是迫不得已。而这个赵恒远,虽然一直没有露面,但是按照苏娜的分析,这个人才是这张巨网的核心和灵魂,就算王清源、李子平、钱起也没有他重要。林寒江想得头疼欲裂,干脆闭上眼睛。
金波还在为张小志惋惜:“可惜了张小志,多好的苗子,人聪明身手也好,可惜遇见了王肜这个蛇蝎女人。”
林寒江闭着眼睛问:“王肜怎么蛇蝎了?”
“她和张小志犯下的命案至少有五六起,还不算杀人未遂的和伤人致残的。”金波说,“王肜周旋于钱起、伪君子和张小志三人之间,和他们同时都有情人关系。不过这个女人现在一心求死,并没有把罪行都推到张小志身上,也算是给张小志一个补偿吧。”
原来,张小志当年因为抓捕两个盗窃小混混,反而被诬告,后来在舆论压力下,从市局被下派到凤山县,从社会舆论到他的单位公安局,都没有给予他关心和理解,当时的他失望又绝望。而此时乘虚而入给他关心的人是谁?就是这个王肜。张小志爱上了王肜,拼命追求她。王肜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能言善辩,一点一点把张小志拉拢成自己的心腹。张小志在委屈和**面前,逐渐迷失了自己,成为王肜的“内鬼”。而恰恰那两个小混混后来也被王肜收买,驾驶快艇干扰执法,故意撞伤郝仁敬。王肜按照“老中青”的命令,让张小志署名“迟到”举报王武,替李子平除掉对手。又让张小志向林寒江和督察组先后举报凤山金矿矿渣违规填埋、垃圾处理厂“污泥搬迁”案子,其实就是想转移林寒江和生态环境局的注意力,不想林寒江总是盯着化工产业园和钢铁厂。张小志出于嫉妒仇视的心理,在命令之外,又借题发挥恐吓骚扰林寒江,向他施加压力,希望把林寒江从齐江市逼退。王武、魏森、肖秘书、车厂技工等人都是被张小志杀害的。本来张小志良知未泯,不至于沦为杀人犯,但是架不住王肜的引诱,终于滑落深渊。两人还按照“老中青”的指令,雇人制造了小雪的车祸、刺杀吴成等行动。
金波讲完张小志和王肜的孽缘和罪行,叹息道:“一个有志青年在这个社会里慢慢变灰、变黑,其实也是这个城市被污染的一个体现吧。你也不是曾经说过,污染有生态环境的污染,还有人心的污染?”
林寒江也叹息:“每一起污染的背后,都藏着一个变坏的灵魂。”
钱起在青峰集团的幌子下面,以王肜为核心,暗中培养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打手杀手,还有曾经追杀林寒江、开车撞伤耿正的两人,在钱起被抓以后已经潜逃外地,据说他俩手上也有血债,警方正在通缉他们。现在这件案子引起了省委的高度重视,已经不单是破坏生态环境的案子,还牵扯出青峰集团创业初期时的一些案件,涉嫌腐败、涉黑涉恶、谋杀等,省纪委、省委政法委、省公安厅都已介入调查,齐江水底的礁石露出来了。金波得到专案组通报,市长李子平已经被正式立案审查,正在配合调查,齐江市又要迎来一次地震了。
听完金波的介绍,林寒江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次地震来得好,激浊扬清、激奋人心,正本清源、正当其时!齐江的水,终于要清了!”
“赵驰进去之后,开始时他说要检举齐江市一只大老虎,争取立功赎罪,但是后来他又矢口否认,估计是在做交易。这个赵局长啊,不适合当警察,应该去当商人,一辈子都在算来算去。”
林寒江想起赵驰自首前与李子平的密谈,估计和这个肯定有关系。既然赵驰态度突然发生转变,肯定是密谈的效果显现了,林寒江判断,是那只“手”的威力。那只“手”在止损,想把破坏降到最低。
金波说:“我来之前,在里面见到钱起了,他拜托我向你转达几句话。”
林寒江一愣:“钱起对我说的话?”
金波点点头,道:“第一句话,青峰集团那块‘江上数峰青’的木匾他送给你了,他说你本质上和他是一路人,这块木匾最适合你;第二句话,拜托你把他的骨灰一半撒进齐江,一半埋在那个养老院。他当年捐资建立这个养老院时,曾经发下这个誓愿,成了当作睥睨天下的英杰,败了就做齐江江畔的孤魂。”
“成了当作睥睨天下的英杰,败了就做齐江江畔的孤魂。”林寒江重复钱起这句话,不由得一阵唏嘘。
齐江市纪检系统正在召开全市年终总结会议,严哲在主席台上足足讲了一个小时,他思路严谨,逻辑性强,平和中有一种威严,不像林寒江那样跳跃抒情。结束时,台下一片掌声。
严哲穿过人群走到门口,两个省纪委的人在等他,向他宣读了留置决定。严哲就是“老中青”里“中”字第二人,外号“伪君子”,王肜的情人之一。就像当时严哲领人把林寒江带走一样,严哲也在会议室门口被带走,会场里的近百名纪检干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林寒江和金波在走廊里也目睹了这一幕,金波说:“这下子我弄明白了,王武死时为什么急急忙忙就给定性为自杀,肖秘书胆大妄为修改王武的自首材料而没人追查,然后王武的电脑硬盘莫名其妙就丢了,原来有这么一个后台。”金波看看林寒江,又说,“还有,当时你要反对休闲小镇的项目,就是他在这个门口领着纪委的人把你带走的……”
严哲与林寒江擦肩而过,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寒江一眼,眼神中有几分嘲讽,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悲凉。
林寒江对金波道:“麻烦你带我去专案组,我还有重要的情况向专案组汇报。‘老中青’之上,还有一只神秘的手,王清源、李子平、钱起还有严哲都是被这只手操控的,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完全坦白,他们很可能已经达成了攻守同盟,有了舍卒保车的计划。那只手想案子到这里就为止,我不会让他如愿的!不揪出这只神秘的手,齐江的水就不会真正清澈……”
这次轮到金波大吃一惊,他赶紧去发动汽车。
雪终于停了,汽车驶过齐江大桥,浩瀚大江在风雪中无言东去。
林寒江的手机屏幕闪了一下,收到一条微信,是田小小发来的:“我已考上博士,祝福我吧!如果将来你的学术课题需要助手,一定要给我留个位置……”
林寒江想起田小小爽朗的笑容,这个为他多次仗义出手的女生,终于不用依靠学霸也能考上博士了。他被田小小的好消息感染,笑了起来。
电话又响起,不是田小小,是陈庭坚的声音:“林寒江同志,你守约完成了任务,我也要兑现我的承诺。我给你三个选择:一是留在齐江市,巩固好你的阵地;二是去另一个市,继续扛炸药包冲锋攻占高地;三是回你的母校,搞你的学术钻研去。”
等了这么久的这一天终于到来,林寒江却忽然感觉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庭坚说:“我给你三分钟时间思考,三分钟后你回答我。”
林寒江从车里下来,站在桥上凝望着雾气氤氲的齐江,好一条气势磅礴的大江,源清流洁,本盛末荣,浩浩****,奔流到海不复回。她流入天地外,流入史书中,流入人心里……
苏娜的话,林寒江该如何答复?
三条路,林寒江该如何选择?
2020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