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灵沙城、古街。
穹空黑沉、阴湿而闷热,鸦鸦乌云正拢于古街皓空,乃降雨之象。
若是寻常节日,早该是幅摩肩接踵、熙攘往来的画卷。可,古街的人们似乎都高兴不起来……
不多时,雨势倾盆,一泡泡砸于正泄洪着的古街,溅起大朵水花。打在耳上,生疼不说,更使人发觉肺腑不畅、呼吸困缓。
小巷内,一伙衣衫湿淋的大汉,落汤鸡般窘着脸,尽是伤悔之意。其众脚边,一破旧草席,正隆起着,不知裹了何人。
刺骨之雨啪拉射落,聚集为河,在古街、小巷内悠悠兜转,将草席浸透,亦把诸葛空淋的清醒。
——是了,他现已不再是诸葛家二少,无名无份。
不知道、不清楚、不理解,想不明白。
为什么?
爹一定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一定要将他逐出家门。
对抗魔族、誓死不屈,这难道不是他们应当做的吗?
为什么……
他失意着、满是憋屈与热泪,想要放声哭诉一场,却被嚎啕大雨无情鞭笞,
不留意,手边一滑,“嘭”的一声扑身倒入雨河,一时间呛的鼻腔倒灌、阵阵咳吐,口中尽是黄沙烂泥、苦臭滋味,难言其状。
那一头潇洒黑发也海草般冲散开来,湿淋淋一身活像只水鬼。
脊背仍阵阵痛处着,难以起身,索性翻将过来,仰面朝天,也不顾雨水刺痛与呛鼻,紧闭双眼,只是大口喘气,
不知觉间,眼下有滚滚热泪淌出,皆是酸苦之水。
再一睁眼,只瞧见头顶挂了一黑字招牌,乃是他往日常光顾的茶馆,“指迷津”。
那里面有位名号叫做“长白衫”的苍颜老者,与他是知心之友。
六年前,他参加东方家比武招亲之赛,法力尽废、落魄失意时,便是那老者将他劝回正道,自此以练剑为依靠、习武度日——这是他自幼修心练法以来不曾接触到的。
如今,他已不再为诸葛家二少,自然无法继续苟留在这没灵沙城……
想到这儿,诸葛空不禁胸腔中翻起一番惆怅。
他看向左臂那赤红的麒麟血纹,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苦笑。
纵使那麒麟血纹是害他残废、法力尽失的元凶,也是他今日落魄至此境地的根源,
可,归根结底,它也只是一个纹身,诸葛空纵然有一腔怒火发泄不得,又能怎样?
只能怪他命不好……
……
雨水啪拉打下,略微减去方才那般强悍,给了人们一点喘息之余。
诸葛空思索明白,竭力自浅河中爬起,捧起浑黄的泥沙雨水,扑在脸上,几番过后,又梳理了衣衫长发,终于坦颜,于是推门而入。
茶馆很是冷清。往日活泼的店小二,也不见了踪影。
只一身穿长袖白衫的老人,窝在角落,正自在喝茶、权当暖身。
诸葛空于是缓步走去,坐到了那老人身前。
“我,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知道,入赘是吧,也不坏、不坏……是一桩好去处……”
老人碎语着,并不抬头看他,仍啜饮那盏糙茶,只模样不免癫疯。
一时间,诸葛空有些为难,不知要如何向他吐露实情。
“拿去吧。”长白衫忽然开口,自袖中抓出一把碎银,摊在桌上。
见诸葛空不动作,他又佯装不解,道:“怎么,不是来与老夫讨银子的?”
言出,惹得诸葛空一番苦笑,不知作何解释。
那长白衫见他笑开,胸腔中所积聚的冤愁之气散去些许,于是起身,蹒跚走到背后,忽然又猛拍他脊背,道是:“诸葛家的医术,向来不错,尤其是你爹的医术,最为高明。”
这话不假。
诸葛海的医术,是天下之人有目共睹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法力初入第三境界,却能坐上家主之位的缘故。
只是苦了诸葛空,挨了他爹一拳,脊骨断裂,又受了长白衫几巴掌,疼得倒抽凉气、龇牙咧嘴,按住桌板直打哆嗦。
疼痛间,又见那长白衫脱下衣袍,置于桌上,道是:“你既要别,于情于礼,老夫也该要送你点什么。”
“可是老夫除了这酒葫芦和剩下的几两茶钱,身上再无分文,你就收下衣服,权且当是心意。卓然不堪,便是拿去典当,也能捞得到个把银子。”
一席话,满是心酸无奈。
可诸葛空懵了,心想这老头怕不是给茶水灌糊涂了,趴在桌上、侧脸苦笑道:
“老家伙,我断然是收了你这衣裳,又能换得几分几文?你还是自个穿回去,免得夜里受凉,生病拿药。”
“嘿,你小子,别不知好歹!”长白衫骂咧道,“就瞅你胳膊上的那个麒麟纹身,我看你能跑到哪去了!还不是给抓回来挨板子!”
“对啊!”
经他点醒,诸葛空猛的一拍脑袋,这才意识到那纹身的害处。
带着这纹身出城,和囚犯戴枷套锁的混入人群有什么区别!
“我怎么把它给忘——”
不对,他怎么知道我不是去入赘……
“你都知道了?”诸葛空讶异道。
“当然——是不知道了。”长白衫答着,撇撇眼,转过头去。
“真的?”诸葛空凑上前去,疑心逼问着。
“咳,没。我、老夫真什么都不知道,别问老夫……”
长白衫心虚,一面应付着,四下里不知道该看哪,一面又摸起茶碗,只装作口渴,一个劲地仰着脖子灌。
好可疑……
“行吧,所以呢,你这件白衫有什么奇妙之处,能帮我遮挡去手臂上的麒麟血纹?”
“咳。你记住一句话就行了,”长白衫答道,“右袖藏物,左袖收物……懂了?”
“不懂。”
“唉呀,这都不明白吗!来来来,我教你……”
长白衫咧嘴,抱怨着站起,拾起桌上的白衫便往诸葛空身上套去,又指点道:“这右袖,亦藏亦改。你把麒麟纹身露出来……快点,别墨迹!”
呵斥着,长白衫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方才那副文儒老者的形象**然无存,倒像个泼皮老顽童。
可他却是能拿出真家伙的。
只见他撩起诸葛空所穿的那件白衫,右袖在左臂上一遮盖,再拿起时,那麒麟血纹便踪影全无。
“会了?”
“会了。”诸葛空笑嘻嘻的应着,满是欢喜姿色,方才的那番苦痛早已抛之脑后,只恨不得咧嘴大笑,自己捡了个通天宝贝。
一回神,忽又想起什么,笑呵呵地请教道:“那,老家伙,这左袖子怎么用啊?”
“咳。”长白衫不答,反倒白他一眼。
有他这样请教人的吗?
……
待吞下一口凉茶,长白衫却没了方才那般撒泼。朦胧睁眼,脸上已挂满苍霜岁痕,竟与他父亲那般相似,又深沉劝道:
“行了,银子、老夫给你放到衣服里了……走吧,是死是活,看你造化了……”
说罢,长白衫又摆手,打发他快些离去,自己好图个安静。
诸葛空见此,自知不可再多言,于是拱手鞠身,冲他背影一拜。
“师父,您且保重。”
……
店门敞开,不再自古街外传入雨声,只是斜洒阳光,带来一丝光亮。
下一刻,店内又复至如初,仍是昏暗景象。只一老者,苍发白鬓、泪眼浑浊,孤自呢喃着。
“好、好,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