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快递送过来。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门口,快递员一直负责这边片区,对这栋楼里住的人都眼熟,看见陈眠打开门,就冲她笑着说恭喜。
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法学专业,15届新生,陈眠。
陈眠推开房间的窗户,楼下垃圾站依旧是满的,散发着阵阵恶臭气味。
电话铃声响起,房产中介的人对她说,有人看中他们家的房子了。
黑暗被终结过后,似乎迎来的全是好事,好到近乎有些不真实。
八月办完房产过户,一大笔钱进了陈眠的银行账号,她给宋艾打了电话,宋艾在电话那头笑着跟她说,才几个钱,她看不上。
说完又证明似的给她发来照片,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
宋艾:现在男人能靠,有你什么事儿?
八月末,陈眠在附近酒店里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所有的行李,一个小行李箱装完了所有的东西,去京北的火车票也在钱包,所有东西全部尘埃落定才像是终于把这段时间忙碌到根本想不起任何东西的生活摁下了暂停键。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陈眠换了身衣服,撑着伞,在这样的雨夜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明天火车上吃的面包和水。
地面全被打湿,路上的人行色匆匆,雨点逐渐转密,眼看就要变成滂沱大雨,有人跑了起来。
“什么鬼天气啊?”
“都要九月了怎么还在下雨?”
陈眠步伐却慢,进到便利店屋檐下,收起雨伞的时候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下意识准备追过去,向前几步却发现只是错觉。
没有人,只有持续不断的大雨。
隔日清晨,雨依旧没停。
陈眠叫了出租车去火车站,司机是个很热情的人,看陈眠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目的地又是车站,就问她,是去旅游还是干吗?
陈眠说,去读书。
“读大学啊?”
陈眠点头。
司机就笑,“在哪儿读呢?”
“京北。”
“哟,京北,那是个大地方,大都市,有出息啊孩子!”
陈眠笑了声,从包里摸出耳机,塞进耳朵里,低着头,是个拒绝再交谈的姿态,司机只以为陈眠离开绥北去这么远的地方读书有些难过,没再和她搭话,只是关了新闻,切到了音乐频道。
耳机里没有声音。
陈眠听见车载音响里女声唱着心动。
她侧眸,看向窗外,最后又低下头,终于打开手机微信,消息界面一路下滑,看见沈域黑色的头像,打开最后一条还是六月份。
——没喝酒吧你。
她没有回复。
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聊天过。
到车站是三十分钟之后。
拖着行李箱往前走,车轮在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周围全是和她一样的人,只是大家都有人陪,父母牵着手,说着叮嘱的话。
而陈眠只有一个人。
她始终步履往前。直到要进去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住。
陈眠扭头,看向外面。
绥北。
过往十几年的人生全都在这里,出生、读书,每一寸土地都是摄像头,记录着她并不算美好的过往。
而现在终于能够离开,她甚至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她却停住了脚步。
说不清为什么,像是在等什么,却又说不明白究竟是在等些什么。
身后有许许多多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匆忙往前,这些脚步声都大同小异,全都奔赴着不一样的前程。
可就是在这个刹那,就是在这个瞬间,像是电光火石般的。
陈眠莫名就回过身,然后看见了十几步开外的沈域。
他穿着黑色卫衣、黑色长裤,头上一顶黑色的帽子,整个人跟窗外的天气一样,看着雾蒙蒙的。
这时候陈眠意识到,昨晚不是错觉,不是雨,她是真的,看见了沈域。
广播里传来车次检票的声音,陈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对视像是持续了很久,又像是只是一刹那。
然后和以往无数次一样,沈域朝她走来,站在她面前。
没有问她去哪里,也没有问她读什么大学,只是问她,“什么时候做好的决定。”
看似没头没尾的话,陈眠却听懂了。
什么时候做好的决定。
关于离开他自己奔赴往未来的决定。
“很早。”
“多早?”沈域声音也像是窗外的雨,冷淡地落在地面,又瞬间消失殆尽。
陈眠手攥紧行李箱拉手,仍是冷静的语气,“高三一开始的时候。”
“高三一开始的时候。”
沈域冷笑着重复了一遍。
“所以,在我们住在一起、一起看书、一起复习、一起去山上吹风、过生日,所有的时候,你想的就只是……离开我?”
有些哽咽的声音。眼睛死死地看着陈眠,似乎要从她冷静的外表下看出些异常的端倪。
然而却没有。她始终冷静,始终游离,看着他的表情和看向无数过路人的没有任何区别。
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陈眠,你行,你真行……”
“那我呢?”
少年低下了头,浑身上下都写着落寞,像一条落水狗,却还是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像是吃了颗青柠。酸意涌入喉咙里,鼻子都酸,陈眠别开脸,看着大屏上显示正在候车等待检票的字幕。
她没有回答沈域的话,只是对他说:“沈域,我的车到了。”
他们停在这儿。
不少人朝他们看来。
众目睽睽下,看起来清冷孤傲的少年拉着她的手腕,像个跌倒了都倔强不肯放弃的小朋友,垂着眸,轻笑着问她,“陈眠,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这很重要吗?”
“我至少得知道,在我这么喜欢你的时候,在我想着和你怎么去更好的未来的时候,你除了一直想着离开我之外,到底都想了些什么吧!”
他终于情绪失控,然而就算这个时候,良好的教养依旧压低着嗓音。
是跟陈宋截然不同的人,也是和陈柯截然不同的人,是和她本该接触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人。
如果不是绥北高级中学,如果不是高一的那场雨,如果不是他朝她伸来的手。
他们本该,是两条毫不相接的平行线。
“陈眠,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他本该一直耀眼,一直被人仰望,然而却用这种语气,这种姿态,拉着她,缠着她,要个早就知道的结果。
陈眠看着自己被攥着的手腕,像是有电流从脚底一路流窜到头顶,后脊背都发凉,然而她却挣脱开沈域拉着她的手腕。
然后抬眸看着他,吐词冷淡又残忍。
“我养的狗。”
雨在这个时候终止。
有人惊讶地叫了声,“天晴了!”
绥北从春季贯彻到夏季的雨,在离开绥北的车站彻底终止。
八月的尾声,九月的开端。
陈眠坐上前往京北的列车,在急速倒带的风景里。
忽然伸手,捂住了眼睛。
她慢慢地趴在了小桌台上。肩膀都在颤抖,哭声从指缝里传了出来。
隔壁坐的阿姨以为她出事了,匆忙拿出纸巾递给她,问,妹妹你没事吧?
陈眠摇头。
她没事。
只是在这个终于结束的雨季,她彻底丢掉了所有束缚,以及唯独只伸向她的那双手。
前往那个未知但充斥着自由气息的未来。
有天光,从车窗外照射进来。
列车上有字幕闪动。
——本次列车的目的地,京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