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域出生那天天气不错,他爷爷说这是个好兆头,代表他未来都会一生顺遂,这句话一直忽悠沈域到五岁,五岁之前他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儿,每次闯祸他妈都从千里之外打电话回来教训他,他会扯着嗓子重复他爷爷那句好兆头,说,“妈妈,你不能这么说我,爷爷说我出生那天是好兆头,我是家里的小福星呢。”
六岁上幼儿园,沈域发现好兆头几乎人手一份,不再那么独特的东西他也就没放在嘴边了,那会儿游淮没和他读一个幼儿园,只有迟盛每天跟他在一起,迟盛被老师单拎出来教育的时候沈域被小朋友们围着喊老大,迟盛被他爸妈在幼儿园门口教训的时候,来接沈域回家的司机帮他拿起书包。
迟盛对他的羡慕从幼儿园小班一直挂在嘴边,等上了小学,迟盛也不再那么说了,因为看似拥有所有老师喜爱、被同学拥簇的沈域,其实也很挺孤单,这种孤单在小学生看起来格外可怜,儿童节的时候他和游淮被自己爸妈带着去游乐园玩,而沈域却在上培训班,没人带他去游乐园玩,也没人给他买玩具。
但沈域所表现出的是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他很少对朋友提起自己的父母,等到了小学毕业,他也没再和爷爷住在一起,而是给他爸爸打电话说要自由,他说,“我不要什么第一名的奖励,我只想要自由,我想自己住,”
他家里都是奇人,换作是别的父母绝不会放心尚未成年的初中生一个人生活,但他爸妈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沈域开始了独居生活,他自己住在别墅里,只有节假日才会去爷爷那儿,偶尔他爸妈会过来看他一眼,可随着发现他自己一个人确实也能过得挺好,也就逐渐减少来看他的频率。
游淮和迟盛每次跟家里人吵架都会来沈域这儿避难,到这种时候,他们又会对沈域说羡慕,在他们看来,沈域不被家里人束缚和念叨,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影响成绩不做什么错事儿就算他请假一周不去学校都没人管他,没人管可太酷了。
沈域对此不置一词,他那会儿一直都挺酷,跟谁都话不多,他的表达欲是在一日复一日的独处中降低的,他偶尔在夜晚醒来,看着窗外从漆黑一片慢慢变成旭日东升。
他在吃饭的时候会开着电视,看书写作业的时候就开着音乐。
他不是讨厌寂寞,只是不喜欢这么安静。
沈域有时候真的觉得这种生活这么一直过下去也还行,放着当背景音乐的电视里时常放着些情情爱爱的肥皂剧,你爱我但我感受不到你对我的爱所以在我看来你不爱我这种看似复杂实则简单的故事能够演个七八十集,沈域觉得就爱这一个字儿能让这么多逻辑有问题的人吃饱饭也算是挺伟大的。
但爱这个字跟他沾不上边,他读初中的时候他爸肠胃炎住院,他爸给他派来的司机跟他说了这事儿,那时候沈域说的是,“我学的是初中知识,不是医学知识。”
言外之意就是我去有什么用。
负责沈域出入行的司机一度认为沈域是个冷血动物,直到陈眠的出现才让他对沈域的印象有所改观。
那是沈域读高一开学一个月后的雨夜,司机开车送沈域回家,行至半路游淮忽然给沈域打来电话,十万火急的语气求他去学校旁边咖啡厅帮忙买个单,那会儿雨下得没完没了,沈域本来没打算去,但架不住游淮在那头不依不饶,他只好让司机掉头,去到咖啡厅看见电话里伏低做小的游淮正和他的青梅陈茵一起吃饭,据游淮所说,他是点完之后才发现钱包落在了学校,游淮和陈茵对沈域发来一起吃饭的邀请,沈域拒绝得很干脆,他撑着伞从咖啡厅走到路边准备上车时,在公交车站看见了狼狈的陈眠。
在此之前,沈域在学校也是见过陈眠的,他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抛开长得漂亮这一点来说,更多的是陈眠的性格,他觉得陈眠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见到她的三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印象更为深刻。
第一次是开学没多久国旗下的讲话,学校找来电视台记录给贫困生捐款的慈善时刻,在一群低着头的人里,只有陈眠站得笔直,从校长手里接过东西时嗓音清亮地说谢谢,他从周围人细碎的议论声中听见了她的名字:陈眠。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他那时想,这姑娘是睡不醒吗不然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第二次是在便利店门口,他身边人来人往,而她站在门口阴凉处,低着头在等人,校服裙遮住了她的膝盖,裙摆被风吹得来回轻**,身影落在沉闷的春日午后,像是掉进气泡水中的冰块儿,沈域就是无端地多看了她一眼,视线在她白皙的侧脸停留了瞬,才进了开着空调的便利店。
第三次是体育课,沈域身边有朋友说着想跟喜欢的人表白,一帮人都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坐在人群里的他原本兴致欠缺地听着,另一只手还拿着罐冰可乐借着凉意消除燥热,汽水在他手里轻晃,有朋友坐在他身边指着不远处说沈域你看,他抬眸就见扎着丸子头的陈眠被拦在了篮球架下面,对面站着的就是他那位计划表白的朋友,也不知道陈眠说了些什么,周围围着的那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个个都面面相觑,远看都能感受到的尴尬气氛,而当事人陈眠则若无其事般的拉着她身边的朋友径直走开。非常的洒脱,也非常的有个性。
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也是很难得让沈域产生兴趣的女生。
而在公交车站的那时,陈眠又换了一个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淋了一身的雨,校服紧贴着身体,外套拉链都往下滴着水,校服裙更是紧贴着大腿,手肘和膝盖都有擦伤,看起来狼狈至极,沈域站在车站避雨亭下连鞋面都是干净的,远远看着陈眠跑着朝自己而来。
她的步伐越是慌乱越是出错,在距离公交车站几步之遥时忽然摔了一跤,暴雨从她头发往下串着水珠,她低着头,似是摔疼了,久久都没有站起身。
沈域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动作似乎不受大脑控制,朝她走去成了身体发出的唯一指令,他在暴雨中走到她面前,将伞面朝她倾斜,然后朝她伸出了手。
2.
沈域无比确定,两人相处的初始,喜欢跟爱都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枯燥无味的生活多了个有意思的存在,陈眠跟别人都不一样,她需要他,但又没根本不在乎他,可即便如此,她也没办法离开他。说起来有些拗口的关系,让沈域愉悦至极,在他看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越是复杂便越是长久,像是死结,只有解不开,才会紧紧缠绕着。
作为优等生的沈域当然明白,这种关系不正常也不健康,但那又怎么样,他算不上是一个道德感非常强的人,既没有在路边扶过爷爷奶奶过马路也没有喂草丛里的流浪猫流浪狗吃东西,他对身边的人或是事物关心程度仅限于自己所在意的范围之内,而这个范围一直以来都小得可怜。
比如朋友,他看似朋友无数,但真正在意的也就游淮跟迟盛这两个从小玩到大的。
至于其他,就没什么所谓。
他和陈眠从高一到高三,在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对陈眠有求必应,这已经是不可思议。
他们在学校保持着不熟的陌生人关系,又在踏出校门后成了两只抱团取暖排解寂寞的小兽。
沈域想,就这么也不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本就脆弱到不堪一击,用钱就能换来的陪伴让他感到自己也不是那么的寂寞,起码,也是有人陪伴的。
可他那时并不明白,感情的开始,便是对一个人产生需求。他开始在陈眠不在的时候感到寂寞、感到孤单,会在吵闹的ktv里丧失玩闹的兴趣,看着吵吵闹闹的朋友们忽然想起陈眠的脸。他会想,如果陈眠在这里,会不会刚坐下就开始对他说,沈域你是真的很烦。
他开始更频繁地找陈眠,各种借口堆砌,骗自己又骗她,说是一起写作业用自己的强项辅导对方的弱项,开着灯的书桌前,他总是会分神,会在陈眠困得趴在桌上睡着时,忍不住伸出手去碰她的脸,看她因抗拒而下意识皱起的眉,会忍不住笑,那时游淮给他发来消息问他要不要出来玩,他一口拒绝说不。
游淮有点儿好奇:一个人在家不无聊吗?
很多过往相处的积累在这一刻形成了细微的量变。
沈域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彻底认识到,他并不是成长到了害怕孤单的年纪,只不过习惯身边有人陪之后,才发现一个人确实是有些糟糕。
高二那年的圣诞节,学校组织活动,每个班级张灯结彩,同学们拿着罐装的喷雪互相攻击,沈域从喧闹不止的班级来到走廊,从围栏外看见和跟朋友走在一起的陈眠,她手里拿了个苹果,楼上有男生从上而下喊她的名字。
——陈眠,圣诞节快乐!
楼下的人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眸就这么撞进了沈域眼里。
从自己班找来的游淮勾着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视线看见楼下的陈眠,“是不是喜欢她啊,朋友?”
那会儿沈域本该直接说不是的声音就这么在喉咙里停了几秒才说出来。
让几秒的犹豫彻底变成笃定的是高三。
在很多很多个瞬间,理科班教室鬼片卡顿的黑暗、篮球馆停在她面前的篮球,还有无数个明明被她气到不行最后还是忍不住朝她走去的脚步,沈域彻底认栽。
于是明白电视剧里分明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感情为什么能拉扯成几十集。
因为一个人是没办法彻底读懂另一个人的,所以根本不知道在自己看来的表白在对方看来是不是另一种象征着关系断裂的决绝词、是不是一种负担。
陈眠是所有人里让他最难懂又最懂的存在。
正因如此,沈域才根本不受控制地越陷越深。
3.
陈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不知道自己草稿纸最后一页上有人用签字笔认真写下祝福。
他写。
希望所有好运都陪着陈眠,高考顺利,万事顺遂,从今以后陈眠的人生全是好兆头。
沈域将爷爷对儿时的他施下的魔法,在十八岁时对眼前的女生施下。
这行字要是被游淮或是迟盛看见又会嘲笑他是个舔狗。
会说:
——沈域你真的逊毙了。
——不是吧,被追惯了的小沈开始追别人了?
这种话迟盛跟游淮说了无数次,群聊里一大半都是此类调侃,沈域的回复要么是滚要么就直接当作没看见。
然而在谢师宴之后,陈眠离开他的那段时间里,再也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甚至没有人提起陈眠的名字,仿佛陈眠二字成了他世界里的违禁词。
迟盛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这种俗到爆的话也就迟盛这种没文化的人能说出口。
游淮斟酌再三,最后也只是对他说,沈域你才十八岁,十八岁就是这样一个哪怕经历了痛苦难过依旧能重新走出来站起来的年纪。
沈域全都不认同,但沈域什么都懒得再说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丧失表达欲的阶段,没有对迟盛和游淮说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什么狗屁十八岁、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他统统都不认同。
感情对于他和陈眠都不是那么简单地由喜欢和不喜欢构成,要更复杂一点,复杂到只有他们能理解彼此,也复杂到只有他的感情里只能装下陈眠一个人。
不会出现别人,也不会在有别人了。
只会是陈眠,也只有陈眠。
这是沈域十八岁就彻底明白的事情。
4.
“吹蜡烛呀,你在想什么?”
女孩子从烛光中朝他挥挥手。
沈域吹灭了蜡烛。
房间归于黑暗的刹那,蛋糕上插着的数字十九也跟着消失在视野里。
“就是想了些以前的事。”
“嗯?”陈眠有些困惑,“什么事?”
“遇见、喜欢、失去、拥有,就这四个,关于你的事情。”
“……”
陈眠瞬间沉默,在黑暗中从对面绕到他身边,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
放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哄小朋友,对他说:“不会了哦。”
“不会再离开你了。”
空气中充斥着蛋糕的香甜。
近在咫尺的陈眠坐在他怀里,勾着他的脖子从下颌亲吻到他的唇角。
双手捧着他的脸,无比真诚地再一次重复。
“生日快乐沈域。”
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了承诺。
“以后每一年生日,我都会陪着你的。”
沈域轻笑了声,从口袋拿了打火机出来,火光亮起的瞬间他看着陈眠亮晶晶的眼眸对她说。
“行,从今天开始算,再过三年,三年后记得履行你的承诺。”
三年后,十九岁的沈域二十二岁,到了法定结婚年纪。
陈眠蜷起手指,丝毫没有犹豫地点了下头,“好啊。”
又忍不住问他,“那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沈域说,“就刚才那个。”
十八岁的沈域希望陈眠天天开心。
十九岁的沈域存了私心,想跟陈眠一直在一起。
然后两个别扭的小孩儿成为一对仍旧别扭可是彼此相爱的夫妻,又从夫妻变成一对携手看夕阳的老人。
这才是,沈域所希望的,一生顺遂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