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三浦博士的理论再多告诉你一点儿吧。在现世留下强烈的怨念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封闭的空间、水,还有临死前的时间。就是这三样。”
——铃木光司《RING》
1
这是一间漆黑的卧房。
在我的征信社探员职业生涯中,我经常必须面对黑暗。例如,有些委托的内容本身就是彻夜跟监,另外在某些处境下我得埋伏藏匿,屈膝躲入黑暗无光的狭窄空间。这些状况,一般来说都是预期得到的,可以说是工作上的家常便饭,我还算蛮有心理准备。
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这间卧室很暗,没有透进任何光线——事实上,卧室里的灯光是亮着的,垂挂于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投射出橘黄色的夜灯光泽。
我的意思是,这间卧房,包括四壁、天花板,以及地板,全都漆满了黑色的油漆!
不仅如此,连室内的摆设——梳妆台、床铺、棉被、书桌、椅子、个人电脑、书柜,甚至里头的书本,还有床头柜上陈列的绒布娃娃……也完全被墨汁般的颜料覆盖了。
房内有一扇窗,但这扇窗是闭阖的,由于玻璃已涂上黑漆,透不进一丝向晚的夕照。
水晶吊灯的灯座,也是黑色的。
寻常的房间都是漆成白色,品位独特一点儿的人,也许会漆成米黄色、淡蓝色或浅粉色。我从来没有看过漆成黑色的房间,这犹如一窟立方体形的野兽巢穴。
究竟是哪一种人会住在这种房间里?
见到卧室物事的一瞬间,我以为辜崇希正在为他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大呼过瘾。但端坐在我身旁轮椅上的他,却在我怔住的同时,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支票簿与钢笔。
“明卉,相信爸爸,我会尽一切可能,把你从网络里救出来的……”他没有理会我的凝视,低声地喃喃自语。
我看到辜崇希在支票上写了本社的全名。
“辜先生,”我强作镇定。“那么,我进去了。”
“嗯,明卉就拜托你了。”
我走进黑色房间,将房门关上。房门的另一面,也上了同样的黑漆。
在橘色的灯光照射下,置身于纯然漆黑的房间内,我有一种双肩紧绷、脚底虚浮的恶心感,仿佛意识即将被吸入异次元时空的宇宙黑洞。
然而,在这座巨大的灵柩里,真正令我惊骇不安的,并不只是纯黑的空间,而是在房间里,有一样非黑色的物体。
——那是一条白色的绳索。
看起来像是野营时经常会使用到的童军绳。
我记得,辜崇希曾经提到过野营是他最大的兴趣,所以,这条童军绳,来源很有可能就是辜崇希的野营用具。
这条白色的绳索,自天花板的水晶吊灯灯座处缠绕垂下,挂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内,绳索尾端以死结绑成一圈绳套,宽度大约可以容纳一颗排球。
那圈绳套,就悬在我的额头处正前方!
换句话说,这条有如绞首台行刑工具的白色绳索,装置成上吊自杀用的形态。
吊索挂在房间正中央,让房内弥漫着暗示性的死亡气氛。
当然,若以实际的支撑力而论,水晶灯座很可能无法支撑一个人自缢的身体重量。然而,光是看到这条吊人索,就会令人不自觉地联想到,绳套上正勒着一具长发的女尸。
黑色的房间、白色的吊人索……为什么?辜崇希为何会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将房间布置成这种不可思议的模样?
他的女儿辜明卉,是真的存在?抑或只是他所捏造的?
这个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以往征信社也侦办过几次委托人本身精神异常的案件。不过,廖叔绝对不会接手这一类的案件,通常是案子查出真相来以后,才确定是委托人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
那么,我该接这个委托吗?廖叔一定是不会准许的。他喜欢接办一些案情看似不可思议、稀奇古怪的委托,因为这一类的事件,也许只是委托人疑心生暗鬼,在揭开真相后,往往会发现答案仅仅是一些无聊的错觉,根本没有灵异成分在内——但是,却能够争取到极为优渥的酬金,他说,这个叫本小利大,四两拨千斤。
即便真的有超自然现象发生,只要是不涉及刑案、没有安全顾虑,他也认为蛮划算的。
廖叔非常重视我的安全。一旦侦办过程有发生危险的可能,他就会紧急出马,甚至回绝委托。精神失常的委托人,提出来的通常是非常无理的要求,背后甚至藏有某种恶意,廖叔说这种钱不赚也好。
我很清楚,原因没有别的——他不希望我出事。他知道我有某种灵感,可以在某种特殊的心理状态下,看到人的意识或魂魄。他必须保护我这种与生俱来的特异能力,才能持续为征信社解决各种“本小利大”的案件。
可是,我却喜欢跟他唱反调。我非常喜欢冒险——这又是一个跟亚森·罗苹神似的特质。我也喜欢看到廖叔一开始为我担心、最后总算松一口气,那种滑稽的表情变化。
冒险是我的天性,也是廖叔认为我最危险的人格特质。
所以,我才会甘愿当个成天东奔西跑、跌跌撞撞的侦探,一直留在专办诡异、离奇案件的廖氏征信咨询协商服务顾问中心!
呼吸着黑色房间内充满湿气的空气,我沉思良久。最后,我还是屈服在无可阻挡的好奇心下。我决定要办这件案子,当然,也决定要对廖叔说谎。
我想,当我回到办公室以后,会递给他辜崇希手上的支票,并且对他说:“我想,这又是一桩女孩子疑遭网友诱拐的失踪案。”
“咦?怎么又是这一类的案件?”他一定会这样问。
“现在网络变得这么发达,”我也必定会找好借口,“但小女孩却永远是无知的。”
“喔……没问题吧?”
“当然。”
再一次,我又显露出与亚森·罗苹相似的性格——我喜欢说谎。亚森·罗苹为了窃取珍贵的名画或首饰,总是会冒充各种身份,甚至不惜欺瞒恋慕他的盲目女性,以达到夺宝的目的。他的生命,仿佛就是一部庞大复杂、专为法国人而创造的谎言史。
没错,特别是这个部分,他真是我的知音!
好,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再迟疑了。
除了白色吊索之外,最先引起我目光的注意,是立在黑色书桌上的一面小相框。当然,整个相框都是黑色的,根本看不出是否置入照片。
我伸手拿起这面相框,翻到背后,将四边的卡榫打开,移去背板。果然,里面有一张相片!
我将照片翻到正面。但是,这张相片的正面也全被涂黑了。
这层黑色颜料涂得很厚,不管以什么角度,都没有办法看出相片到底是什么内容。
至少我得先确定辜明卉是否存在。于是,我打开抽屉,想找出一些相关线索,却只看到犹如被墨雨洗礼过的抽屉内层。里头有一些小笔记本和女孩子的小饰物,但全被染黑了。
几本笔记本被黑漆粘成一团。我试着将纸页轻轻分开,却徒劳无功。
很显然,这个房间被人以极为细腻的手法染成黑色。
我实在是不死心,继续找其他的抽屉。拉开书桌底层最大的抽屉,我发现一本相簿。
翻开这本相簿,我开始感到事态非常诡谲——同样的,每一张相片都被涂黑了,但不像相框里的照片涂得那么彻底。结果,却让这些照片看起来更恐怖!
看得出来,每一张照片都是人物的独照,全身照或半身照都有。从纤细的身材来看,应该是一名少女。然而,黑色的颜料涂满了脸孔,让人根本看不出这个女孩的外貌。
所有的照片全数只毁去脸孔……
这样的处理方式,使这个女孩的存在感显得极为妖异。颈部以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团黑块,犹如一轮深邃的无底黑洞。就像是日本怪谈中的无脸女。
这些照片中的背景有些在室内,有些在郊外,少女的姿势相当多变,想必表情应该十分开心。然而,一旦罩上黑色的面具,就会令人陡觉不快。注视着这些相片愈久,我的肌肤就愈感冰凉。
此时,我的心底突然出现一个新想法。
有某个人,企图抹销这个女子的外形特征!
这个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辜明卉的长相——如果,相片上的女子就是辜明卉的话。
我又找了其他抽屉,以及黑色书柜上的书本,但再也找不到其他相簿了。另外,像是同学录或身份证一类上头可能会留着照片的物品,也全都找不着。这更增强了我此一推测的可能性。
所幸,我还是找到一张去年过期的健保卡。虽然上面并没有照片,但我至少可以肯定辜明卉这个女孩的存在了。
渐渐地,我开始有一种感觉。漆黑这个房间的主要目的,也许并不单纯只是精神错乱下的妄行,而是在进行某种幽暗的诡计?
我放下相簿,将它收入抽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努力让相片的阴森感在心底渐渐散去。然而,床头柜上陈列的数只黑色的Hello Kitty玩偶面对着我,却令我有种遭到夜鬼凝视的错觉。
站起身来,我的头顶差一点儿碰着白色绳套。我信手拉住绳套,将吊索缓缓地左右摇晃。水晶吊灯也跟着摆**起来,橘黄色的灯光烁动,无形间增加了黑色房间的迷魂气氛。
我试着紧握绳圈,感觉吊索的支撑力。令我意外的是,吊索似乎真的可以承载一定程度的重量。换句话说,一个体态窈窕的少女,确实有可能吊死在这样的绳套上。
辜明卉是否已经死亡?死因是否就是缢死?——我想,我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既然,书面资料的搜寻无功而返,我将目光投向房间里黑色的个人电脑。尽管不确定泼洒过黑漆的电脑能否使用,但至少屏幕阒暗的液晶屏幕,并没有沾上太多的黑漆。
检查过电脑桌背后延长线的电源没有问题,我谨慎地按下电脑开关。主机发出运转声响,屏幕画面上很快就显示了主机板品牌及内存容量,令我的心中一阵振奋。
——好极了!电脑可以使用!
很快地,系统进入WindowsXP的登录窗口,画面停留在登录窗口。
接下来我遇到的是密码的障碍。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只是我没料到必须在这种场合解决这类问题,并没有随身携带相关的破解程序。
是这样的。从事侦探行业这几年来,我经常遇到一些不得不面对电脑的状况。拜科技所赐,无论是我的客户或是我的“目标”,往往都会使用电脑来储存某些资料。
为了工作方便起见,破解这些形成屏障的密码,就变成侦探的必备技能啦。
不过,虽然我从国中就开始学电脑了,高职读的也是信息科,但对于黑客技巧这类秘密技能可是一窍不通。相关的破解程序,完全是廖叔透过特殊途径花钱买来的。
然而,没有破解程序也没关系——一般人设定的密码,多半跟个人资料有关。虽然信息安全专家早已不断提出警告:“千万别使用个人资料当作密码!”还有“定期更换密码,以确保数据安全!”但复杂难解、不易记诵的密码,却完全是违背人类习性的。
比起“忘记密码”的窘境,人类的自尊心似乎还宁可选择“资料被盗”。
更何况,这部电脑的使用者,只是个专二的小女生!
我预定给自己二十分钟的时间。如果二十分钟之内无法破解,那我就立刻打道回府,回办公室拿破解程序的光盘片。
刚刚所找到的健保卡,有辜明卉的身份证和出生年月日。
我先试试出生年月日的排列组合。我拉开黑色座椅坐下,开始在触感粗糙的键盘上敲打。键盘虽然沾了黑漆,但大部分的按键仍可使用。鼠标光标也能够自由移动。
结果,令我意外的是,我试的第一组密码,就让我通过密码验证了!实在太快了,快得令我讶异!在我的侦探生涯中,这是破解密码最迅速的一次!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变成实力超强的黑客了!
好了好了,也别高兴得太早——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侦查个人资料时,最关键、能透露最多重要讯息的,是此人的通信记录。
有些人有写日记的习惯,但这样的人通常不会以流水账的方式记录,而是以个人情绪转折、心灵感受为描写重点。所以,日记在侦查工作上的用处,主要是用来研究“心态”和“动机”,这两者是案情的主观角度。
相对来说,通信记录记载了此人的交友状况,属于人际关系一类的客观处境。再配合通信时间的交叉比对,更可以掌握住此人的生活作息形态。
其次,通信记录的内容,能直接观察出此人关心的事物,以及与他人互动的详细过程——假使有时间仔细分析的话,此人的行为模式,就可以被归纳整理出来。归纳出一个人的行为模式,尤其侦查失踪案有很大的帮助。
科技给人无上的便利,同时也暗中留下个人最完整的私密线索。通过密码的考验,就可以通向彻底了解他人的快捷方式。
前阵子侦办菱涓小妹的失踪案,已经让我学习到许多崭新的经验——如何透过Outlook、BBS、网络信箱的信息,汇总出个人隐私面的全貌。
举例而言,参与某些BBS或网络聊天室,必须经过身份认证。这些认证信将被寄到个人电脑的Outlook里。倘若使用者没有删去这些认证信,那么信中就留有此人在这个BBS的ID。知道ID后当然好办,接下来会回到猜密码的古老游戏。
——没有猜不到密码的问题,只有猜密码耗费多少时间的问题。
一旦进了BBS或聊天室,里面的线索更是多得让人合不拢嘴。此人的信箱、好友名单、简讯记录……多到甚至可以让你帮对方写本“个人网络传记”。
只要本社接办更多类似的委托,我想以后我应该可以闭着眼睛办案、廖叔闭着眼睛数钞票了吧!
打开辜明卉的Outlook,令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信箱里接收到的信,都是同一个人所寄。亦即,除了这个人以外,没有其他人与辜明卉通信。而日期最晚寄的电子邮件,也已经是今年二月份——也就是两个月以前的信了。
寄件人:小哲
寄件日期:二○○四年二月九日
收件人:卉儿
主旨:你还好吧?
开学一阵子了……很快地考试也到了
每天都要上好多好多课,快要挂了
整整两个礼拜没有你的消息了……
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上线?
如果是因为我要求见面,所以你才不理我
那我以后再也不提这种事了
你对我而言,是人生难得的知己
曾经天天聊到深夜,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现在忽然停了,你可知道?我有失落的感觉
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在乎我,可不可以回信给我?
只要知道你还在,就算不理我,我也没关系
关心你的哲
很显然,这是一封网络恋情的Email,时间是二月九日。也就是说,辜明卉有可能在一月二十六日之前,就已经不再上线。倘若辜明卉真的有网瘾症,这就表示,她在那时就已经失踪了,只留下发疯的父亲及这个古怪的房间。
接着,我继续打开其他邮件。
寄件人:小哲
寄件日期:二○○四年一月七日
收件人:卉儿
主旨:RE整天想着你哦
哲,老爸真的被我骗了
我跟他说,网络上有个变态在骚扰我
我不甘示弱,一定要举发他,所以在网络上寻找证据,才能把他踢出去
这会花掉很多时间上网
可是女儿已经长大了,自己可以处理好这种事,真的
请爸爸放心……
哈哈,我好高兴!老爸居然相信了
还鼓励我一定要给对方一点儿颜色瞧瞧
这样他就不会管我整天上网了
我天天都可以跟你聊天
有没有高兴啊?
卉儿
你好厉害
我实在太佩服你了
怎么会想到这么特别的理由
你的演技一定很棒
可以天天跟你在线上相遇,是最幸福的事了
觉得你很了不起的哲
看完这封信,我的脑袋好像被铝棒打了一顿。想不到,辜崇希说的网络杀人魔,根本是辜明卉一手捏造的!这么说,辜明卉的消失,跟网络杀人魔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署名“小哲”的人,是辜明卉在网络上的情人,但他最后也不知道辜明卉的下落。那么,她究竟去哪里了?不,不一定。辜明卉告诉小哲的事情,并不一定是真的。也有一种可能性是,辜明卉确实遇见网络杀人魔了,不过由于某种原因,她必须对小哲说谎,才诓称那是她欺骗父亲的理由。
为了验证此一猜测,我又阅读了其他电子邮件,不过并没有发现其他奇怪的信件。
——明卉说,杀人魔是电脑黑客中的顶尖高手,无论是电子邮件或附加的影像文件,全都会在收件人看完之后自动销毁。
我对辜崇希的这句话有点儿在意。没找到信件,不代表确实没有。
最后,我花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把辜明卉和小哲的通信全数读完。他们通信的时间约莫有三个月,每封信内容都不太长,不过谈的事情很广,还一起玩网络游戏,也提及他们经常在聊天室对话。
从信中判断,辜明卉在交友网站上似乎很受欢迎,也认识了许多网友。不过,后来好像是因为辜崇希的缘故,她才关闭了交友网站的个人区,不再上去了。
让我有些讶异的是,辜明卉是因为忧郁症,才暂时休学在家的,所以,她才能一整天上线和别人聊天——亦即,辜崇希的话于此处符合事实。
小哲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也有点儿奇妙。从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小哲似乎是一个友善得不可思议的人。他没有任何脾气,用字遣词全都是赞美,和辜明卉相处极为友好,完全看不出一丝争端,仿佛他们是一对完美的恋人。
辜明卉很喜欢小哲。但是,从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来看,她却不愿意跟他见面。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他们契合的互动,意外地终止于相见的约定?他们最后一次聊天,大吵了一架?
不像。
罹患了忧郁症的辜明卉,既然已经对小哲倾心,就不太可能因为其他不相干的理由而失踪,而且自此不再跟对方联络——除非是辜明卉已经死亡……不对,就算辜明卉已死,小哲也一定知道原因,或一定跟他有关。
这不禁使我怀疑,小哲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是某人特地创造出来,准备对辜明卉别有所图的虚构角色!
即便辜明卉口中的杀人魔是她捏造的,也绝不代表小哲不是杀人魔……
若采用此一假设,那么小哲最后的信件,意义就非常特殊了。其实,辜明卉早已落入陷阱,和捏造出小哲的某人见过面了。这一封信,无疑是一篇精雕细琢的谎言,令人认为辜明卉的失踪跟小哲毫无关联。
考虑了几分钟,我决定还是不要冒充“卉儿”的名义回复小哲的最后一封信。
这么做没有意义。如果小哲这个人是真的,他一定不会知道辜明卉的下落;若他是假的,那么他一定已经达到目的了,我这么做只会引起对方的戒心。
找过Outlook之后,我抄下一些辜明卉注册的BBS和网络聊天室账号。找不到她的网络游戏账号。而且,个人电脑无法连上网络,想必是辜明卉失踪后,辜崇希已经把网络停了。
接下来,我转而开始搜寻这台个人电脑的影音资料。网络杀人魔寄给辜明卉的档案,是否能在这部电脑中找到一丝残余的线索呢?
没错,果然有!
并没有浪费太多力气,我在C:Windows\Temp的目录中,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暂存影像文件,储存的时间是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四点十七分。我使用附属应用程序下的WindowsMediaPlayer开启这个档案。
这是一个大约四分半钟的影像文件,文件名叫《情人节想对你说》
——档案储存时间跟情人节相差半个多月。这会是小哲传给辜明卉的影像吗?
画面中的灯光非常阴暗,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房间,只开了一扇小窗。
时间大概是晚上,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正对着画面,但并未意识到镜头的存在。她身穿白色的睡袍,体态瘦弱。由于光线的缘故,看不清楚她的容貌,只感觉到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这名女孩出现在画面上,她的右手握着一团白绳。然后,她往上站立,双脚似乎垫在某个画面下方的座台上。
她举起双臂,在画面上方的天花板上操纵这团白绳,动作非常缓慢,感觉就像是一具僵尸。白绳终于固定在天花板上,女孩放开双手,绳索跟着垂落下来。
那是一条上吊用的套索。
女孩以袖口擦着脸颊,模糊的画面看不出那是泪水还是汗水。她并没有由座台步下,仍然立在高处。那圈套索,就位于她额头的正上方。
这样的画面,正是上吊自杀的前一刻!
陡然,我有一种想要伸出手去制止她的冲动,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女孩沉下肩膀,仿佛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她再度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眼前的绳套。
我的呼吸屏止,眼睛圆睁地看着女孩将自己的头颅向前伸入那圈绳套。长发因为绳圈的拨弄而变得散乱,将她的脸孔遮去大半,只能看到她高挺的鼻梁。
倏地,女孩的双腿用力往前蹬,离开了原先站立的坐台,悬止在半空中。她的身体不自然地急遽挣扎抖动,犹如触电的白色蟒蛇。
未久,女孩顿时停止挣扎,房间也变得不再颤动,画面上只剩下一具巨大的晴天娃娃。
她死了!
女孩的长发完全覆盖了她苍白的脸孔,犹如厉鬼!
看到这里,影像的时间还有一分多钟。我沉默地凝视着画面中规律摆**的尸体。
——在辜明卉的电脑里,为什么会存有这样的影像?
房间的背景是白色的,跟这个房间完全不同。因此,既看不出上吊的现场是不是尚未漆上黑漆的这个房间,也没有办法得知女孩是在哪里上吊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白色的吊人索,好像也随着静止的空气在缓缓摇晃。淡灰色的影子,投落在液晶屏幕前。
不意,播放位置即将抵达尽头的影像,突然出现了令我战栗的画面!
就在影像结束的前五秒,上吊死亡的女孩,双手握紧绳圈,头颅慢慢地伸出绳套,恢复到原来站立在座台上的姿势,披头散发地注视着正前方!
那对暧昧模糊的眼睛,仿佛在垂长的乱发之下凶恶地瞄准着我。
2
“明卉她……”打开房门,我看到辜崇希忧心忡忡地等在廊上。
我走出来,把房门关上,内心思忖该怎么回答他。
“她有没有告诉你,网络杀人魔的真实身份?”
“辜先生,你的故事跟我听到的版本不太一样,”我望着辜崇希诧异的表情,“明卉并没有受到网络杀人魔的威胁。”
“是吗?那她为什么要骗我?”
“请别责备她。”我熟练地给眼前这名溺爱女儿的男人一个台阶可下,“其实,她在网络上交了一个叫做小哲的男友,所以才会整天上线,导致网络成瘾。”
“……没想到会这样。”
“我想要知道,在你知道了这样的事实以后,你还打算委托我去把小哲找出来吗?”
辜崇希并未考虑太久。“当然。我希望能跟他当面谈谈……整天上网,对明卉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如果小哲真的喜欢明卉,我没有理由去反对他们正常交往。”
话这样说确实漂亮。我遇过很多委托人,要我找出勾引他们女儿的花花公子,找到以前也是这样讲,但找到以后就变脸了。
不过,这件委托又更为复杂。因为辜崇希已经疯了——可能正是女儿的失踪带来强烈的打击。而且明卉下落不明,房间又布置得如此不可思议。
“好,我了解了。我愿意协助你找到小哲。”
“这是订金。”辜崇希把支票递给我。
“爸!你在做什么?”
正当我准备伸手接下支票的同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喝止了我的举动。
“明孝……你回来了?”
我回头一看,见到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站在客厅。对了,尽管辜崇希只提过一次,但他确实有个小儿子。
少年的表情有点儿扭曲,一副仿佛认识我的模样……同样的,我也记得他!
——侦办杨菱涓的失踪案时,在网咖上网时间过长,导致急性昏厥的国中生。
“你……你是谁?”少年的声音犹如儿童般稚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半个月前,在士林的一家网咖。”
“对。”少年朝我们走近,“你到我家来,有什么事吗?”
“我姓张,是征信社探员。”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职业化一点儿,“你的父亲委托我来处理关于你姐姐的事情。”
“我姐姐?”辜明孝深吸一口气,转向他的父亲。“爸,可以请您先回房吗?”
“哦。”
辜崇希温驯地推着轮椅,从内廊一直向着客厅去,然后转出我们的视线外。还好,那张支票已经被我握在手心里了。
我注意到这对父子的互动十分奇异。一见到儿子回家,辜崇希仿佛从谦和有礼的绅士,一下子变成安静听话的病童,而辜明孝的语气犹如是他父亲的父亲。
与网咖中专注热切、玩着网络游戏的苍白表情不同,辜明孝面对我的态度并不退缩,犹如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一家之主。
“张先生,你……看过我姐姐的房间了?”
我点点头。
“你也看到我父亲了。”辜明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残废了,而且也疯了。”
“我知道。”
“我想知道,我父亲对你说了什么。”
“那么,你愿意告诉我,在你姐姐的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辜明孝点点头。“当然。”
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客厅坐下。他硕大的书包就任意丢在名贵的沙发上,似乎象征着秩序下的某种变异。
“你的父亲找我来,提到你姐姐罹患了网瘾症。”我开始简单说明,“经由你父亲的转述,她说自己并非网络成瘾,而是被某个心理变态的网络杀人魔盯上了——她只要一离开网络,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你父亲要我验证你姐姐的话,并设法找出这个杀人魔。”
“你答应他了?”
“对。不过,我刚刚进去过你姐姐的房间,才知道事件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这个家,确实不是依据表面上所见,轻易想象得到的。”
外表是国中生的辜明孝,内心已经是个成人。
“你说话的样子很早熟……”
“有了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姐姐,我不得不早熟。”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和在网咖晕厥的国中生有颇大的差距,“我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在父亲的眼中,姐姐就像是母亲的化身。而我,只是个谋杀母亲的凶手。”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心头一震。
“母亲生下我之后,患了产后忧郁症,身体也非常虚弱,几年之后就死了。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原本的意思是希望我别自责,但我听起来却像是他要我下跪认罪。
“父亲对姐姐非常疼爱,而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孩。这样的家庭关系,从我有记忆起即是如此,我也已经习惯了。但是,自从父亲去年动了截肢手术,一切就改变了。
“原本事事仰仗父亲的姐姐,突然发现到心中完美的形象破碎了——在她的眼前,只有一个行动不便、需要时时照顾的老人。她罹患忧郁症,整天躲在房间里到网络上寻求陌生人的慰藉。最后,家里唯一清醒的只剩下我了。
“母亲留给父亲一笔遗产,但一直到今年我才知道,这笔遗产几乎被挥霍殆尽。”辜明孝设法让自己的语调镇定,“原来父亲也是抱着逃避现实的心理,才会不时往山区跑,离开这间屋子,最后,绝望地接受截肢手术。这项手术也花了不少钱,保险公司的理赔只能勉强负担。”
“我只是个国中生,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办法了,网络游戏是我仅有的希望。侦探先生,你知道在网络游戏上打怪可以赚钱吗?”
“知道。”
“我就是靠网络游戏赚钱,尽量维持家中的开销,留住母亲给我的一切。”辜明孝叹一口气,“很讽刺吧?我的姐姐因为网瘾症而丧生,我却不得不沉溺在网络游戏中……”
“你说什么?你姐姐已经死了?”
“是的,”辜明孝咬紧下唇,“我姐姐在今年一月底死了!”
我恍然大悟——辜崇希太过宠爱辜明卉,以致无法接受她的死亡,心理受到严重打击,记忆也退回到她还活在人间、沉溺网络的时刻!
甚而,辜崇希完全采信辜明卉所捏造的网络杀人魔,也是这个原因。也许辜崇希在听到这个荒谬的理由时,心里压根儿不相信,只是因为宠爱女儿才哄哄她的。
可是,一旦辜明卉真的死了,他也跟着全面崩溃。那名藏身网络、身份不明的网络杀人魔,自此才浮出潜意识,成为谋害亲女、必须全力缉捕的真正凶手!
“那么,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火灾。”
——这真是一个令我意外的答案。
“我姐姐自从沉迷网络后,几乎很少离开房间。父亲和我都无从得知,她究竟在房间里做什么……父亲甚至严厉地告诫我,我绝对不准去打扰姐姐。没想到,她的房间居然会发生火灾。我还记得很清楚,火灾发生在今年元月的二十六日,是礼拜一。
那天下午五点多,我放学回家,却感觉到屋里笼罩在一片浓重的烟雾中。我吓了一跳,连忙到每个房间检查烟雾是从哪里来的。当时,父亲还沉睡在主卧室里,好像才吃过安眠药——他的生活起居非常不规律,但没有被烟呛伤。
查到最后,只剩下姐姐的房间。为了确定烟雾的来源,我非得打开她的房门不可。结果,她的房门并没有锁。我打开一看,才发现房里似乎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而姐姐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我不知道大火最后是怎么引起的,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熄灭的。消防队接到通报赶来了,但他们也找不到失火的原因,只能判断是姐姐上网过度造成昏迷,未能意识到屋内的火源,才会来不及逃生而烧死。
“这场火,给我的感觉好奇异、好神秘……它就这样吞噬了姐姐的身体,却没有造成其他灾祸,仿佛就是针对着姐姐而来……我有一种好恐怖的感觉……”
辜明孝说到最后,尾音犹如呢喃,他的双肩微微颤抖。
“之后,父亲就彻底疯了。钟爱的女儿居然无理由地被烧死在自己的房间,他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可怕的事实。”
“那么,黑色的房间是……”
“姐姐的房间发生了火灾,尸体完全被焚毁。她的尸体后来移走火化了,但房间的地板及墙面上,仍然留存着清晰可辨、焦黑的人形烧痕,仿佛像是姐姐的魂魄刻在上头。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赫然看到父亲正在收拾一桶一桶的黑漆,请管理员来善后。我一问之下,才知道行动不便的他,似乎找来油漆工人,将整个房间全漆成黑色,以掩盖那些形状触目惊心的人形烧痕!我想,那些工人只要有钱拿就好,才不会去在乎委托人的精神状态……”
辜明孝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奚落我。
“父亲还继续将姐姐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涂成黑色……一开始,我不懂父亲为何要这样做,但后来我想到,姐姐被烧死的同时,父亲也在家里。或许,他非常后悔自己不该在当时吃安眠药帮助入睡,而没有意识到姐姐正被火焰吞没……”
“所以,他将房间全部漆黑,其实是想要掩盖内心的罪恶感——就跟我一样,为了掩盖谋杀母亲的罪孽,所以才担负起家庭的经济来源。”
我心想——原来是一种心理创伤后的自我防卫?
“我还看到房内的吊灯上,挂着一条绳子。这也是火灾时所留下的吗?”
“绳子应该是姐姐挂的。”辜明孝回答:“当时,我一进她的房间就注意到了。不过,这条绳子并没有被烧焦。所以我才会说,这场火完全是冲着我姐姐来的!”
“那么,你知道你姐姐为何挂上这条绳子吗?”
“我不知道。”
看着辜明孝泫然欲泣的眼神,我内心不自觉地想起辜明卉电脑中的那个神秘档案——也许,就在她被烧死的同时,那条白色的绳圈上,正吊着一只目光凌厉的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