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时做梦,是为了避免清醒时出现幻觉……我们有理由相信,快速眼动睡眠还提供另一项保障:预防精神病。
——艾伦·霍布森《梦与疯狂》
1
翌日上午,夏卡尔回信给我,说他很乐意跟我见面。
不过,他并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只在Email里注明,四月十五日以前不行。四月十五日以后,他都可以配合我的时间。
和如纹确定了本周客户的预约行事历,我选了几个空下来的时段,再回复给对方,请他选一个。
为什么选择四月十五日,我不清楚。不过,从第一封回信中,我感觉夏卡尔是个颇有自信的人。我在前信提到,我是个征信社探员,因为接了一个状况有点儿类似的案件,上网搜寻相关资料才发现他的意见,所以希望跟他见面。
想不到,他竟然自信满满地回答我,他知道我是受了谁的委托。因为,他已经掌握了这几桩离奇火灾事件的全貌!
他的回答实在令我意外。也就是说,尚未被注意到的类似事件,已经在台湾逐渐蔓延开来。遭到火焰魔法杀害的,并不只有A小姐和辜明卉。
而对于夏卡尔的真实身份,我也愈发感觉好奇。
他说,他完全可以配合我的时间,除了暗示了他并不是一般的上班族或学生,也表示他非常乐意与我见面——不过,倘若如他所说,他已经掌握了几件火灾案的全貌,为何他并未立即采取行动,直接向警方报案呢?
夏卡尔是否别有目的?廖叔告诫过我,要我小心判断网络上线索的真伪——但,我亲身进过辜明卉的房间,夏卡尔的人体自燃假设很有可能是真的。难道对于这些案件,他还缺少了什么环节?
而在这个环节,他需要我的协助。
我认为,夏卡尔应该是个赋闲在家的青年。至于为何赋闲在家,为何对这些案件充满兴趣,也只有见了面才知道。等待下一封来信之际,我也没有浪费时间。尽管辜崇希精神状态异常,我却不能完全否定他所提供的线索。他曾经谈到,网络杀人魔在网络上挑了一些受害者,利用疯狂、残忍的寻人游戏来玩弄这些被害人,让他们永远离不开网络。
我无法确定这条线索的真伪,依然有过滤的必要。
在辜明卉的个人电脑里,我找到一些她注册过的BBS和网络聊天室的账号。为了确认她生前的网络活动,我非得逐一查验不可。
下午两点,我前往复兴北路上的一家网咖连锁店,准备一一试验这些账号是否仍然可用。
虽然还是上课时间,网咖里仍有七八个染着金发的学生流连沉迷。看起来是同一所学校的同学,但彼此极少闲聊,各自在网络游戏的炫丽画面前全神贯注,电脑喇叭传出雄壮击鼓声,间歇夹杂着阵阵呐喊。我知道这个网络游戏——当然,就是“人狼城Online”。
隔壁走道突然间爆出疯狂的欢呼声,一名少年高举双手大叫,但其他人仅犹如突然被吵到般向他白了一眼,并不关心他方才的欢呼所为何来。
这大抵就是新生代年轻人的行为模式。
女服务生端来冷冽的绿茶,喝了一口,我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敲打。
辜明卉一共注册了四个BBS站,但只有一个上站的次数较多。令我惊讶的是,此站的注册时间才两个多月,信箱里积存的信件却超过三百封的数量上限!
原先我以为,这些信件可能有特殊意义,是她与网络杀人魔的互动讯息。结果一看之下,才发现那只是广告垃圾信。我反而觉得奇妙,辜明卉为何保留这些垃圾信。
同样的,即便其他三个BBS站上站次数不多,信箱里也全都塞满了垃圾信。
这些垃圾信件的标题种类繁多,诸如减肥塑身、盗版光盘、快速赚钱法、宗教传布、色情服务、贩售全球电子邮件名单、黑客软件等,但一看标题就知道没有浪费时间阅读的必要。中文信及英文信都有,寄件地址皆为随机取码、毫无意义的字母排列组合。
这就是网络时代下的新经济模式。
更怪异的是,这些信件都在同一天收到——元月二十六日。也就是辜明卉死于火灾的当天!
一天收到一百二十封垃圾信件?好像太多了。
据说,台湾一天在网络上流通的垃圾邮件超过一亿封,相当惊人。一般人每天平均会收到四十二封垃圾邮件。如我,平常整天在台北市四处晃**,不常上网,使用Email的机会也不多,单日收到的垃圾信件高达二十封,却也算是少的了。
除此之外,这些信件皆标示“未读”。亦即,辜明卉尚未读过这些信件。
当然,没有人会花时间去阅读这些毫无意义的邮件,一看到就会直接删除。辜明卉之所以没有删除这些信件,很可能表示当时她在死亡前没有上BBS站。
同时,这也表示在元月二十六号以前,辜明卉的信箱全是空的——或者她删除了信箱中所有的信件。
不过,根据社区大楼管理员的证词,辜明卉在网络上似乎交了许多网友。若是如此,她应该不太可能从未保留BBS上的网友信件。但她的信箱却是空的。
难道说,在元月二十六日之前,辜明卉的BBS站信箱也塞满了垃圾邮件?
无论如何,这么多垃圾邮件,究竟有何意味?
我忽然想起辜崇希的话——这会不会跟“寻人游戏”有关?
——从垃圾信的内容中,拼凑出有正确的字符串,借此找到网络杀人魔在“人狼城Online”上的位置。
不必亲身体验这样的游戏,光看信件数量就令我头皮发麻。
那么,这表示辜明卉在个人电脑中,和小哲通信所提到“寻人游戏根本是骗人的”并不全然是谎言了?倘若抽离了辜崇希的证言,这些垃圾信件又有什么意义?
虽然知道其中可能藏有关键的破案线索,但我此刻实在无法捺着性子,一篇一篇仔细去读这些穷极无聊的邮件。考虑良久,我决定将邮件全都转寄到征信社的信箱存盘,待日后有时间再回办公室慢慢研究。
花了十来分钟,才把一百二十封信件转寄完毕。望着信件上那些矫情、僵硬的商业标题,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一连上网络,打开信箱,第一件事就是删除垃圾信件——这是现代人的标准习惯。期待立刻有朋友通过电子邮件,探寻自己的近况。然而,等候许久所收到的,仍然是新的垃圾邮件。
那么,如果我删掉这些信件,就像辜明卉亲自上站的情况一样,会发生什么事呢?
按下D,我删除了几封信件。
令我眼睛一亮的是,就在不到十秒内,垃圾邮件又填满了信箱!
我又试了两次。同样的,不管我删掉几封,新的垃圾信件都会马上填满信箱。
——原因没有别的。这个信箱被“盯上”了。亦即,有某个人在远程挂上了寄信程序,锁定辜明卉的信箱,不停地塞爆她的电子邮箱!
所以说,辜明卉才会疲于删除信件,最后只得换了好几个BBS站注册吗?
然而,这个神秘的追踪者,仍然锁定她新注册的BBS信箱,继续塞爆她的信箱。
无论如何,我已经渐渐可以感觉到,确实有人在网络上暗中窥视着辜明卉!
接下来的问题是,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记得以前在高职上电脑课时,外形颓废、不拘小节的老师,因为挡不住同学的起哄,要问出一些成为黑客的绝招,曾经在课堂上提过一个名词,叫做“服务拒绝攻击”。
为远程用户进行各种通信服务,原本就是网络存在的目的。然而,就像是高速公路系统,网络的流量是有限度的。若密集地利用既有的通信服务,长时间占据大量网络传输资源,就可以瘫痪整个网络系统——这即是服务拒绝攻击。
例如说,在网络上号召两千个中华电信的行动电话用户,聚集在台北火车站,于同一时间拨打手机,就能令基地台因为忙不过来而停止运作。
在军事行动上,也经常出现这类攻击。
若想攻击一个在周边栅栏上安装震动感应器的军事基地,攻击者可以趁深夜时分,以小石块朝栅栏投掷,然后立刻远离。小石头触发了震动感应器,造成警铃大作。守卫者于是外出查看,但却找不到任何异状,只好返回工作岗位。
接着,攻击者再度向栅栏投掷小石块,再度引起警铃声。当然,守卫者再度外出查看,但还是找不到丝毫异状。
只要同样的动作重复多次,连续好几个夜晚,守卫者疲于奔命,就会认为一定是震动感应器出了问题。他们会决定关闭震动感应器——按照正常的人性。然后,攻击者就可以在守备者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大举进攻。
这招很好用。人总是有惰性,而且也不会完全信任机器。
我以辜明卉的BBS账号为例。某个恶意的攻击者,偷偷在网络上以辜明卉的账号,申请大量的通信群组,这些通信群组每天都会寄出大量的信件,这就会让辜明卉的BBS信箱超过容量上限而动弹不得。
另外,老师说还有更狠毒的一招,叫做“分布式服务拒绝攻击”。
假使我很讨厌廖叔,所以我打电话给一百家比萨店,各订购一个夏威夷比萨,请他们在晚上八点送到廖叔家去——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到了晚上八点,廖叔家会出现一百个比萨送货员,伸手跟他要钱!
只要廖叔没看到我在偷笑,他加上一百个比萨送货员,根本找不到谁是陷害者。
黑客只要能入侵一百台毫无设防的个人电脑——这种电脑在网络上多得要命——并植入攻击程序,锁定某个无辜的服务器……攻击者所设定的时间一到,这台服务器就要倒大霉了。除非它关闭所有的网络通道,否则无法杜绝庞大数量的远程资料存取。
攻击程序甚至可以设计为全自动——自动搜寻不设防的电脑、自动复制植入、自动设定攻击时间、自动锁定任意的服务器。
很明显的,辜明卉确实受到黑客攻击,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要断绝她的BBS信箱通信。最后,辜明卉不得已只好放弃原先的账号,改上其他BBS,但其他BBS仍然遭到黑客的追击。
而这名黑客,极可能就是辜崇希口中所提到的网络杀人魔。
不过,假使真的是这样的结论,那所谓“寻人游戏”的线索,就不会是从这些垃圾邮件中分析、过滤内文所能得到的了。
我决定暂时停止继续猜测,转而开启“人狼城Online”的执行程序,进入游戏画面。
“人狼城Online”这款网络游戏以角色扮演为主,不过也囊括了实时战略的部分元素。侦办杨菱涓失踪案时,我曾经在网咖玩过这个游戏七八个小时,上手还算顺利。
不过,里头的角色,在不同等级的能力差距颇大,升级的条件又有很多限制,还必须完成某些特定任务,所以游戏初期为了求生存,非得小心翼翼不可。
等级一升,角色的战斗力即大幅提高,对等级低的玩家发动攻势,往往可以“秒杀”,也就是一击将敌人歼灭。再加上主动消灭其他玩家也不会得到太严厉的惩罚,因此就算变成“红人”——即肆无忌惮、嗜杀成性的人——也无所谓。
虽然找不到辜明卉在“人狼城Online”上的游戏账号,但还是得进入游戏查查看。
当初为了寻找杨菱涓,我曾经透过拍卖网站买了一个游戏账号,用来查案子。
我这才知道,买一个游戏账号实在不便宜。
因为这个游戏的等级非常难练。在这个游戏里,若全神贯注地打怪练功,大约要一天一夜才能从第一级升到第二级;第二级到第三级则需要两倍的时间;第三级到第四级则需要三倍的时间……
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升到第五级,必须不眠不休地练功——一天加两天加四天加六天,等于十三天,将近半个月。
有许多玩家为了对付这种难缠的升等机制,挂上“自动练功”程序,开着电脑,让角色自动赚经验值。不过,“人狼城Online”在同一幅地图上的怪物,等级差距很大,遇到太强的敌人很容易完蛋,必须远远走避才能活命。
这样一来,自动练功程序有时候就帮不上忙了,更何况升等级还得通过特定时机的任务,时机一过,经验值就重新计算,打再久也没用。
这种设定令诸多玩家为之气馁。但人就是这样,面对愈难追的女人,就愈愿意殷勤备至。在拍卖网站上,“人狼城Online”的高等角色,市场价格亦是令人望而兴叹。
我这个账号是第八级,不眠不休地练大概需要两个月,行情值新台币五万块。
网络游戏的角色、宝物及“狼币”,能够以真实钱币进行交易,是网络游戏崛起后数年的现象。就和辜明孝一样,为了赚钱去玩的也大有人在。当然,既然跟钱有关,就免不了会发生虚拟世界的诈欺、窃盗及谋杀案。
此时,我忽然想到——我能不能在游戏里开一家征信社呢?
只要动动鼠标,用不着四处奔波,在游戏里接受委托,调查里头一天到晚经常发生的宝物窃案,然后收取狼币作为酬劳。最后,再依照当天汇率换成新台币。
撇开佣金多寡不谈,我至少可以不必亲身跟人打架。
“万一突然停电怎么办?”不过,廖叔一定会说:“还有,那些漂亮的女客户怎么办?”
……算了。
为什么需要这么贵的账号,其实是有理由的。等级太低的账号,没有玩家愿意搭理,也无法前往难度较高的地图。虽然怪物攻击力很强,但我至少不会被人秒杀,可以逃得掉。
在地图上随意绕了一大圈,虽然遇到不少人搭讪,却问不到有人认识“卉儿”。
我想起那个和辜明卉通Email的“小哲”。不知道他在不在这里?
“人狼城Online”在每一幅地图里,都有一座主城。结盟组队、买卖武器、交换消息皆是在主城内进行。在这幅“雪原乱”里的主城,叫做“白狼城”。
走进白狼城,可以找到休息补血的旅店。
旅店里人来人往,要问什么事情,至少不必跑来跑去。好不容易,我总算问到“人狼城Online”大部分的玩家,都会连到一个专门讨论这个游戏的网站找资料。
于是,我依网址连了过去,瑰丽的画面在IE框架中浮现。
这个游戏讨论网站里,也有电子布告栏,每个主城都有专属的留言区。在布告栏里可以找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息——以物易物、新手求助、呛声叫骂、私密情事告白……以及寻人。
透过网络进行侦查的这段时间以来,我感觉网络至少有一项功能是让人感觉由衷温暖的。那就是寻人。犹如人体错综复杂的神经脉络,网络建构了一个没有距离、没有隔阂的空间。寻得那位朝思暮想的人,心底的悬念终能放下。我很喜欢看到这样的画面。
白狼城的寻人布告栏有上千篇,大部分是寻找合作破关的队友,还有素未谋面的“我的公”和“我的婆”,以及一些显然是色情服务的广告。版面附有搜寻功能,我寻找“卉”、“哲”等关键词,但却一无所获。
于是,我决定以卉儿的名义,主动在版面上张贴寻人启事。
我在启事中特别注明“忘了我们要一起去寻找为非作歹的网络杀人魔吗?”以及“段考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络了。”等字句,只希望日后别找错人。
“安安,”正当我准备离线前,又有人跟我搭讪。“可以跟你组队吗?”
这是一个等级比我高一级的“狼骑士”,这表示对方花了更长的时间在这个游戏上。
“我想去冰封沼域探险。”
“可以啊。”看着对方的昵称“流瀑”,我突然有个念头。“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最近遇到过一个叫做小哲的人吗?他的等级应该跟你差不多。”
“没有。”
“那可以帮我注意吗?”
“没问题啦。那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冰封沼域啰!太好了!”
“有这么值得高兴吗?”我回复,“这里等级跟我差不多的人很多啊。”
“因为你有加七的‘火云剑’啊!”
“火云剑?”我开启自己的装备选单,果然看到这件宝物。
“有了火云剑,去冰封沼域会比较轻松啊。”听到流瀑的说明,我恍然大悟。原来账号这么贵是有理由的,这么多人找我搭讪也是因为它啊。
“你知道吗?我有加五的‘炎莲枪’,可以一起施展攻击力两千多的火焰魔法喔!”流瀑像是个热情的游戏迷般不断说明:“就算是冷光巫者,打两下也必死无疑!”
——火焰魔法!
真没想到,我会在“人狼城Online”听到“火焰魔法”这四个字。
2
“你好……”
一位身穿北一女制服的高中女孩,对我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不由得被震慑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就是夏卡尔。”她坐在我的面前,将手上的黑色提包轻轻摆在身旁的空椅,白皙的手腕没有戴表。她见到我目光呆滞,便问:“怎么了吗?”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才回答。
四月十五日下午四点许,我依约来到公馆,坐在汀州路三段的一家咖啡厅内等待夏卡尔。
今天并非例假日,这家陈设简单得过分的咖啡厅里,只有我一个顾客。看来生意真的很差。
在此之前,我把侦查的时间全部投注在“人狼城Online”。平心而论,这真是一个很精彩的游戏,等级愈高,能玩的花样愈多。与流瀑认识后,经过介绍又认识了其他朋友,依他们的说法,他们都是在两年前“封闭测试”时就开始玩了,除了很喜欢这个游戏外,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卖账号赚钱。
我坦承进入游戏是为了找认识“卉儿”的玩家,特别是“小哲”——当然,在游戏里是否就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我还提到网络杀人魔的事情,请求他们的协助。流瀑很高兴答应了我。
“雪原乱是去年年底才新增的地图。”画面上显示流瀑的讯息,“我也是这阵子才开始玩。反正我很闲啦,跟朋友一起帮你查一下很容易。”
“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儿。”我回答,“虽然只是网络游戏,但卉儿已经死了。而且,我并不相信她是自杀。”
“放心啦,我不会轻举妄动。一发现不对劲,就会马上发Email给你。”
经过两天的侦查,我的精神有点涣散。尤其是跟流瀑合力施展破坏力极强的“火芒轮舞”,脑海中竟不时浮现辜明卉燃烧焦黑的景象。
“人狼城Online”的游戏画面太精致、太绚烂了,难怪这么受欢迎。但长时间盯着屏幕,七彩缤纷的残影似乎还在视网膜内不停爆炸闪烁。
犹如一种吸毒般的幻觉。发动华丽的魔法,迸散出奇异的光辉,刺激着早已疲惫的意识。这种单纯的感官快感,只需要几根手指持续按键就享受得到。
流瀑说,他有过整整一周不吃不睡的打怪经验,后来送医院吊了三天点滴,差点儿没命。但他并没有离开这个游戏,因为它给了他至为珍贵的成就感。
成就感吗?的确,这种感觉得来不易。接了委托,我也经常彻夜跟监,为的不是高额酬金,而是客户不经意绽放的欣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现实世界的成就感何其沉重?我似乎无法立即去否定流瀑的价值观。
这天,我一直睡到中午,才昏昏沉沉地清醒过来。侦办辜明卉案以来,现实与虚拟世界的边线逐渐模糊,一如意识与梦境。
也因此,此刻凝视着夏卡尔的脸,我才会那么讶异!
“我来晚了……”夏卡尔露出羞赧的表情,“抱歉,刚刚跟同学去看榜单。”
“榜单?”
“嗯。告诉你喔,我甄试上了台大资工!七十四级分录取哦!”
“……真是了不起。”其实我依然只能无意识地发出喃喃的叹息。
“所以呢,本姑娘从今天起,终于脱离升学压力的苦海啰,哈哈哈!”没错,这副自鸣得意、有如撒娇般的神态,曾经在我心底留下深刻的印痕。
“然后,你接着会进入社会压力的苦海。”
“什么嘛!我今天才上大学哩!暑假比同学长一倍耶。”
“这就是你今天以后才能跟我见面的原因?”
“是啊。”
“万一你甄试没过呢?”
“才不会哩!”夏卡尔作了一个鬼脸。“如果没上,不好意思,那就请你等本姑娘等到七月吧!”
我微笑了。我知道,以前只有一个人,能让我这样地笑——只有梦铃。
两年半以前,“纳莉”台风袭台,发生了离奇的捷运浮尸案。同时,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梦铃的身影,听见梦铃的声音。从此,我在台北东区出神晃**,总会发现几个神似梦铃的陌生背影。一度我曾经陷入虚实不分的迷惘,事隔多时,这样的感觉仍留有余温。
然而,夏卡尔的模样,简直就是十年前的梦铃翻版。唯一不同的是,梦铃穿的是白衣黑裙的雄女制服,夏卡尔则是绿衣黑裙。如今,梦铃的身影,我只能在梦里寻觅,但夏卡尔的出现,却令我有如超越时空屏障之感。
“我叫张钧见,是征信社探员。”
“你真的是个侦探耶!”夏卡尔瞪大眼睛,看着我的名片。
“很特别吗?”
她点点头,“我以为这种人只出现在推理小说里。”
“我的同行还不算少,但侦探的真实工作状况,跟推理小说差距很大。”
“你办过密室谋杀案吗?”
“抱歉,还没有耶。”
“无头尸体呢?”
“头虱?”
“无、头、尸、体啦!”
“想不到你也知道这种血腥的专有名词。”
“喂,不要小看高中生好吗?”
“真不好意思。”一时之间,我的声音忽然有点儿哽咽。
明明是开玩笑,我却笑不出来。也许夏卡尔无心提到的名词,牵动了我某段悲伤的记忆。但我很快就恢复正常,时间没有超过一秒钟。
“那么,你跟警察合作过吗?”夏卡尔又问,“我的意思是说,就像是推理小说里所描述的,警方束手无策,于是秘密向你提出委托,然后等你破案之后,报纸却只提到警察的功劳?”
“我跟警察是有合作过啦。”
“哇,好酷!”
“不过,那次警方的推理比我准确。我还记得,那个案子害我白白浪费好多时间,早知道就全听他们的。”
“好逊喔……”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根本就跟推理小说不一样嘛!”
“怎么可能一样!”
“不然,你平常办的案件都是什么类型?”
“比例最高的委托,应该是外遇调查吧。另外,失踪人口的案子也不少。”
“难道都没有完全犯罪吗?都没有暴风雨山庄吗?”
“没有。”
“真无聊。”夏卡尔故意伸了伸懒腰,“亏我还对侦探的期望很高呢!”
“你推理小说看太多了。”
“反正,说出来我也不怕你笑啦,我是很喜欢看推理小说没错,从五岁就开始了。在读幼儿园的时候,我还拿过作业簿把《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从头到尾抄了一遍喔。”
“是那种简写过的、旁边有注音符号的儿童版吗?”
“不是。”
“我的天啊……”
“所以我童年最初的记忆,就是推理小说。”
“那你上小学的时候,有没有把《亚森·罗苹探案》全集抄一遍?”
“喂,干吗取笑我啦,你很讨厌唉!”夏卡尔绷着脸说,“更何况,我不喜欢亚森·罗苹。”
“为什么?”
“亚森·罗苹这个人对女孩子很不老实啊,常常自作多情。”
“福尔摩斯对女孩子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那是因为他很专情。”
“怎么说?”
“他一心只爱一个人——《波希米亚丑闻》里的艾琳·艾德勒。”
“这样的个性,未免也太古怪了吧……”
“才不会哩!哪像亚森·罗苹,一下子喜欢妮莉·安德棠,还跟圣维罗·雷梦朵结婚,然后又爱上珍妮芙·艾蒙……超滥情的!”
亚森·罗苹好歹也算是我的知音。所以,别这样说他,好吗?——我心里叫道。
不过,我决定不跟夏卡尔计较:“难不成,只是因为两人的用情方式不同?”
“不止是这样。还有,福尔摩斯比较不爱钱,他常常愿意免费替可怜的民众办案。”
“亚森·罗苹很爱钱吗?”
“他一看到古董啦、名画啦,就会心痒难耐地行窃,一点儿克制力都没有,动不动就要求失主用五十万法郎赎回。”
夏卡尔把亚森·罗苹批评得一文不值,令我遽然沉默了。
“唉……不会吧……你喜欢亚森·罗苹喔?”夏卡尔澄澈的目光流转。
“我没有这样说!”
“可是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那是因为……”我重重地吐一口气,“我昨天晚上玩网络游戏,玩得太过头了。”
“想不到耶,侦探也会迷网络游戏。”
“我是为了办案啦!”
“真的假的?”
“我为了这个案子,在网络游戏上寻找线索,已经忙了好几天了。”我板起脸孔回答,“案子发生在哪里,就要拼命往哪里找,这是我当侦探的基本原则。”
“哇,好认真!”
“当然。”
“虽然你办过的案子,并不像推理小说里写得那么棒。而且你也不够喜欢福尔摩斯。不过,看在你这么认真的份儿上,我开始慢慢欣赏你了哦。”
“谢谢。”一瞬间,我感觉脸颊有点滚烫。
“其实,自从我开始接触推理小说以来,我就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够成为侦探。”
“……呃,我以过来人的立场,建议你打消这个念头。”
“我才不会哩。”夏卡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而且,我不会是一个寻常侦探,我要进大学读资工系,我未来要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办案!”
——那不是与我玩“人狼城Online”时,心血**的念头如出一辙吗?
“所以,那时候收到你的Email,我才会想跟你见面。我很想要见识一下,真正的侦探是什么模样。我从不跟网友见面的。”
“哦。”
“虽然你的样子,与我的想象有些落差……没关系,我还算可以接受。我好想当侦探。即使只是查外遇或失踪,当侦探一样很好玩,对吧?”
我的胸口不由得产生一片温热。梦铃也曾经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尤其她俩的语气好像。
“其实,我倒是很佩服你,你确实很有侦探的资质,因为你对人体自燃现象的研究很深。假使你真的开业当侦探,恐怕我要没饭吃啦。”
“还好啦,哈哈。”
“对了,你的本名真的叫夏卡尔?”
“拜托,夏卡尔是个画家啦!”她的神色有些趾高气扬,“他叫做马克·夏卡尔,是犹太人,出生在俄国,后来归入法国籍。”
“你喜欢他的画?”
“是啊!”
“那你的本名是什么?”
“我……”夏卡尔犹豫了一阵,表情好像担心太快被人看穿内心的秘密。“我叫林小镜。”
“林小镜,”我复诵一遍,“这个名字很可爱……”
“不准你用可爱来形容啦!”她的横眉令人印象深刻。
“哦?”
“绝对绝对不准用可爱!”
看林小镜认真的模样,我忍住笑意:“那我用妩媚可以吗?”
“嗯……这个好。”
“你明明只是高中生,居然还会想装成熟喔。”
“不可以吗?”
我正欲回话,突然有人出声制止。
“先生,不好意思,两位要点东西了吗?”整间店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客人,而服务生似乎在桌旁已经罚站很久了。
“喔。”
这就是我跟林小镜的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