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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是在网咖写的。写完以后,我就准备要去接受火刑,一死了之了。
之所以写下这封信,老实讲,我也不太明白。一桩精确缜密、天衣无缝的谋杀案,真相原本就应该随着凶手离开人间,而在世界上从此湮没。
但是,我还是想写。
反正我已经准备死去,日后哪一天有人偶然发现这封信,人体自燃案或许还令人记忆犹新,或许已经被人遗忘,总之,真相揭发后所引起的风波和猜测,届时已经与我无关。
但,假使我没有留下这封信,我的内心就永远无法被人理解。不,即使我写下来,别人也可能依然看不懂。
面对着电脑屏幕,令我感到舒坦。电脑键盘会默默承受我指尖的敲击,仿佛耐心地等候我、聆听我,不像面对他人,不管我说了什么,总是挑眉质疑,满脸轻蔑,甚至出口攻击。
这封信,就当成是写给电脑的情书、告白吧!
对文学家来说,死前留下名山伟业才有意义;对凶手来说,完成一连串有如艺术创作的谋杀案,势必也该留下杀人动机、作案手法,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我完成了没有人达到过的犯罪。
所以,对我而言,这封信有了非写不可的理由!
说起来令人悲伤——从我一出生起,我的杀人动机就已经萌生,仿佛我的出生就是为了要杀人。因为,我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谋杀了我的母亲。
如果可以选择,我会让自己出生吗?
母亲的身体原本就非常虚弱。怀孕对她来说,想必是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她生下我的姐姐,体能已然不堪负荷,接着又勉强地生下我,罹患了产后忧郁症,种下她死亡的原因。
她的生活起居自我有了记忆以来,即一直在病榻上度过。我甚至不曾被她抱过。在我准备上幼儿园时,她因为肺炎发作而撒手人寰。
我还记得,姐姐曾经在我面前哭喊:“妈妈都是被你害死的!”而父亲当时就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半句话也没反驳。
从那一刻起,我终于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
我的身上将永远背负谋杀母亲的十字架,永远不得放下。
一度,我曾想当个好儿子、好弟弟,努力用功念书,表现得比年龄相仿小孩更加乖巧听话。然而,这一点用处也没有。父亲和姐姐,对我的作为视若无睹。
在他们心中,我早就被定型了。无论我有何改变,也扭转不了我最初的罪行。
我在校的成绩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夸我很聪明,尤其在心智上,更一致认为我成熟懂事。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为此我的生命付出多少可悲的代价!
接触了网络之后,我的眼前有了全新的视野,网络是全人类意识的总和。经过几年的观察和学习,我进步得很快,渐渐懂得网络上成人们的生态,我的行为更超龄、城府更深沉,我是个包藏在小孩躯壳内的垂垂老者。
与现实生活中的我截然不同,在网络上的我,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单身男人。事实上,这是漫长学习的成果。我努力搜集符合线上年龄的所有信息,频繁接触、观察那个世代的男男女女,临摹他们的用字遣词……我想象在网络上,真的可以变成那样的人。
为此,我甚至开始学习黑客技巧,许多三、四十岁的网友,都成为我具体研究的对象。透过黑客技巧,我获得亲眼观察他们的机会,实际去挖掘他们不可告人的私密世界。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桩巧合。
三年前,我和姐姐在网络上偶然相遇了。
是的,姐姐在线上也有许多身份。其中一个,是三十六岁的家庭主妇。
如果我记得没错,若是妈妈还在人间,她应该正是三十六岁。我感觉得到,姐姐在网络上变成了妈妈,也有一对儿女。
我们攀谈起来。姐姐扮演的母亲的角色告诉我,她最讨厌小儿子,因为他阴沉可憎,跟家人极为疏离。我居然意外听见了姐姐对我的真实感受。
难道姐姐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和父亲造成的吗?
同时,姐姐流露了她对父亲恋慕至深的情感——由于她扮演的是母亲,顺理成章地那是夫妻间的男女之情。我不禁愤愤想起,其实姐姐早就深爱父亲,深得甚至愿意弑母夺父!
弑母夺父!
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我觉得好可怕……难道说,妈妈生下我以后罹患的产后忧郁症,并不是我造成的,而是姐姐造成的?姐姐看到初降人间、安睡在妈妈怀中的我,心中的嫉妒激发强烈的恨意,令妈妈在不知不觉中点燃了忧郁的导火线?
而父亲对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更令姐姐引爆对妈妈的杀机!
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姐姐害死妈妈,然后再将妈妈的死推到我身上,让父亲永远怨恨我!
姐姐的内心早就想取代妈妈的位置。她的这股恨意,让原本身体虚弱的妈妈更容易病倒,最后终于离我远去。所以,妈妈并不是我害死的,而是姐姐害死的。
经过了与姐姐这番长时间网络交谈,我终于确定,真正该受谴责的人是姐姐。
同时,父亲的无知懦弱,也使我彻底失望。他不配享有好男人、好父亲的称谓。
我决定要讨回公道!
于是,我走上了无法回头的复仇之路。我开始逐步擘画我的犯罪计划。
事实上,我发现像姐姐那样,在网络上拥有多重身份的人很多,而且总是处处利用、欺骗他人的感情。他们就像是一只只贪得无厌的鲨鱼,潜伏在水面下,等待时机一跃吞噬猎物。这样的行为令我深恶痛绝,我也要运用我的犯罪才华来惩罚这些人,让他们和我姐姐一同陪葬。
结识曾玉寻,是我犯罪计划的第一步。
她真是个可怜人,身世十分坎坷,更重要的是,她对世界毫无意义可言。从幼年开始,她就罹患忧郁症,经常动起自杀的念头。
的确,我需要一颗想要自杀的棋子。
在网络上的心情聊天室,总是可以遇到许多情绪萎靡、无病呻吟的网友。我就是在那里认识曾玉寻的。她一股脑儿告诉我她悲惨的人生,无非是想要博得我的同情,把我的关心施舍给她。
可是,我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只看到我光鲜亮丽、潇洒挺拔的网络人格,还以为我可以拯救她。
为了让她自杀,我花了许多时间。我曾经制造四个完美无缺的男性人格去靠近她、爱上她,然后再把她狠狠甩掉,以恶毒不堪的言语侮辱她。结果都没用,她就是不肯自杀,依然继续寻寻觅觅她的真爱。
我只好改变策略。我塑造了一个同样忧郁、同样悲惨的男性人格,让她产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我们在网络上谈了一场没有未来的恋爱,在冷漠无情的世界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心灵依靠,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哈哈哈!
最后,我告诉她,我不想活了。我一刻也无法忍受了,我想要马上去死。
只有这个方法可以让她自杀——网络殉情!
我们彼此架设了电脑摄影镜头,在殉情前见了对方最后一面。当然,我特别偷出父亲的衬衫来穿,伪装成大人的模样,还故意将镜头的分辨率调低,灯光调暗,所以,她只能看到我模糊的影子,不会看清楚我只是个国中生。
我们约好要一起上吊自杀,在各自的房间。事前我做好万全准备,我的衣服内其实绑了好几条绳子,为的就是可以在上吊后支撑住我的身体,绳圈打的也是活结,一拉就会松脱。在自杀前夕,我自行演练多次,人身安全无虞。
虽然我早就偷偷跟监过她了,但架设镜头的目的,除了要监视她是否真的会自杀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我要把她的自杀过程全部录下来!
就这样,曾玉寻自杀身亡了。我也录到了我要的影像。在她的父母回家之前,我使用黑客技巧连到她的电脑,将我们的对话记录销毁,并在里头留下一封语意不清的遗书。
接下来,我设计一个虚构的网络诈骗事件,在“人狼城online”游戏网站的布告栏里留下捏造的讨论串。我替曾玉寻的死,制造了一个崭新的动机。
这桩虚构的网络诈骗事件,被逼自杀者的就是曾玉寻,而散发黑函、出面指控她的人,就是许卿怡、高家薇和——我的姐姐,辜明卉。
人体自燃现象是我在网络遨游之际,偶然接触到的。虽然已经有某种程度的证据显示,那只不过是灯心效应的合理结果,但我依然对“上帝的惩罚”一词深深着迷。
没错,姐姐的罪行,确实应该接受上帝的惩罚。
将曾玉寻的自杀过程剪辑成灵异影像,是为了让人体自燃事件介入超自然的力量。我不确定这样的误导效果如何,但我知道有许多警察也笃信鬼神,经常依赖托梦来破案。我认为这可以起一定程度的作用。
试探许卿怡和高家薇的过程十分艰辛,特别是许卿怡,她是个网络上的花蝴蝶,要取得她的信任特别不容易。不过,我还是成功地狙杀了她们。
亲手杀死姐姐,是我犯下这些罪行的最终目的。为了让父亲产生无限的愧疚,我还特地喂了他药效甚强的安眠药。待他沉沉入睡后,才开始焚烧姐姐的尸体。将尸体彻底焚毁,需要八个小时以上,我可以若无其事地到学校上课,待下课后才径行报案。
当父亲知道姐姐被火烧死的同时,他居然就毫无知觉地睡在主卧室里,一定会令他的罪恶感充满心底。他是那么地爱着妈妈,理所当然的,他也会将最浓郁的父爱给予姐姐。
误导警方的侦办方向,是我额外杀害许卿怡和高家薇的主因。总之,连续焚尸案必须被视为曾玉寻冤死后的复仇事件。无论警方最后会认为这真的是曾玉寻冤魂作祟,还是另有正义人士插手,都必须让人以为,事件皆因曾玉寻而起。
如此一来,我真正的动机才可以永远埋藏。只要查不到真正的动机,我就不会被逮捕。我必须尽可能拖延警方的破案进度。
因为,在为妈妈复仇之后,我也想自杀谢罪。毕竟,我仍是个满手血腥的凶手。
而在擘画复仇计划的同时,我一样设计好了自杀计划。
自杀计划的第一步,年龄和我接近的周培巨。我在网络上搜集过他的资料,他曾因妄想病症养成纵火习惯,与我的需求不谋而合。
我还找到杨菱涓和张钧见。他们都是我完成自杀剧码的配角。
首先,我必须安排自己在戏中出场。杨菱涓的失踪游戏,事实上是我使用多个线上人格,反复鼓吹她的结果。我知道杨菱涓的父母必然会向警方报案,但警方的办事效率不高,心急如焚的他们,一定会寻求征信社的协助。
而张钧见就是杨家父母找的侦探。我不在乎出现的是谁,只要有个侦探就够了。
接着,我伪造毒品交易的电子邮件,安排周培巨登场。之所以指示他泼洒与毒品不符的洗衣粉,是为了令张钧见因疑惑而印象深刻。同时,也一并记住了在一旁玩着网络游戏的我。
周培巨把洗衣粉泼洒在我身上。张钧见和我打了照面,记住我的脸。
我要让张钧见记住这个印象——我只是个心思单纯、沉迷网络的国中生!
然后,我要假借父亲的名义,把这个对我有印象的人带到家里来。
自从姐姐死后,父亲的精神状况即变得异常,经常出现健忘的症状,认为姐姐还活在人世,还把姐姐的房间涂得一片漆黑。
当然,精神异常的父亲,早就对“姐姐罹患整日深锁房内”心有疑惑。我即是利用这一点,把张钧见请到家里来。
我告诉父亲,跟他说有个叫做张钧见的侦探,也对此充满怀疑。只要他愿意付出一笔酬金,他就愿意接受我们的委托。父亲听从了我的说辞,主动与张钧见联系。
再来就是我的第二次登场——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为家人着想的好孩子,揭穿了父亲精神状态的真相,并且顺其自然地委托张钧见帮我查案。
在我的预想中,我会变成一个因为急于查出姐姐真正死因,而惨遭网络杀人魔灭口的受害者家属!
直到时机成熟,我在网络上约了周培巨,指示他在今天傍晚,准时到天母来找我。到时候,他会引火点燃我身上的汽油,把我烧死。
为了制造受伤的迹象,我在写完这封信之后,会去购买一块冰块,准备带到那条街口的空地隐秘处,击伤自己的头颅。或许我会立即昏迷不醒,或许我会保持意识清楚,但无论如何,我会静静地躺在那块隐蔽的空地上,等待周培巨出现。
周培巨,我相信你会如我所愿,狠心在我的上空点燃火柴。
至于那块冰,则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融化,消失在阴雨潮湿的空地上。
父亲是唯一活着的人,他已经失去一个女儿,明天开始,他会再失去一个儿子。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是他的懦弱造成这一切的不幸。他将拥着残破的身躯、残破的家庭及空****的豪宅,虚无枉度他的余生。
而我,则会在死后的世界,向曾玉寻、许卿怡及高家薇致歉,谢谢她们以自身的性命来支持我的复仇计划。
我会跪在妈妈的面前,告诉她我已经为她报仇雪恨。
我希望这封信,会在一百年以后才被人发现。连续焚尸案所有的关系人、侦探、警方全都离开人间,对案件好奇的后人,再怎么追查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了。
网络是一个使我觉醒、使我成为凶手的媒介。它集合存在于人类世界的所有恶意,教导上线者所有聪明狠毒的致命绝招。网络犹如一只邪恶的食人魔,吞噬了世人的梦想、希望,随着网络人口的增加,它的身形也日益壮大,不断地传染一种在无形间弥漫、发散的心灵病毒。
我希望未来不要再有网络,不要再有人步我的后尘,变成像我这样的人。
辜明孝 绝笔
2
“请坐。”那人露出亲切的笑容,“张先生,找我有事?”
“我想跟你谈谈日前侦破的连续焚尸案。”我回答。
“连续焚尸案?”对方若无其事地说,“那是……”
“根据负责此案的刑警吕益强告诉我,畏罪自杀的凶嫌,在临死前曾经在自己的电脑里留下一封坦承犯罪的遗书。有趣的是,他留下遗书的方式十分特别。”
“怎么说?”
“他在网络上设置了一个广告信件自动发送程序,原来的目的是用来阻断那些受害者的网络邮件通信。但是,这个程序在发送信件的过程中,会秘密地在使用者电脑中植入一种‘特洛伊木马’的间谍程序……”
“特洛伊木马?”
“《木马屠城记》里的那匹木马。天神宙斯有一天心血**,要特洛伊城的帕里斯当裁判,在希拉、雅典娜和艾芙罗黛蒂中,选出一位最美丽的女神。结果帕里斯选了艾芙罗黛蒂,因为她以人间最美的女人——海伦来贿赂帕里斯。
“海伦原本是希腊斯巴达国王的爱妃。自己的女人被抢走,国王当然很不爽。于是,当下决定攻打特洛伊,准备夺回海伦。但是,打了十年还是打不下来。”
“十年之后的海伦,还是不是人间最美的女人,已经不一定了——抱歉,我岔题了。”我发现对方表情平和,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总之,希腊人久攻不下,最后想出一个计策。他们打造了一座巨大的木马,然后很快地驶船离开了战场。
“特洛伊人见状,感觉十分奇怪。他们抓到了一个希腊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木马是希腊军队用来祭祀女神雅典娜的。结果,特洛伊人遂将这匹木马当成战争的战利品,兴高采烈地把木马拖回城里去。”
“就在特洛伊人庆祝胜利的当晚,木马内突然冲出大批希腊军队,不仅打开城门,并将毫无防备的特洛伊人一举歼灭——这就是木马屠城记。”
“张先生,我对这个故事有印象。不过,这跟电脑有什么关系?”
“在电脑的世界里,‘特洛伊木马’是使用者在网络上不经意下载安装的软件里,藏匿着某种通风报信、泄露机密的间谍程序。表面上,你以为你执行的是一个单纯的程序,但背地里,它会把你的电脑账号、密码,以及所有的举动,通过网络传回给间谍程序的原设计者。那么,他就会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了。”
“我想,凶嫌之所以能够掌握被害者们的网络上的一举一动,靠的就是这个通风报信的木马程序。这些被害者,全是上网成瘾却不谙网络技术的女孩子。
“凶嫌把那封遗书传送到那个广告信件发送程序去。程序会将遗书内容转成乱码,切割后附在一般的广告信末,寄给已死的被害者信箱。如此一来,凶嫌既能抒发犯罪后的感想,又不怕警方在短时间内发现。”
“方法确实很有趣。”
“然而,广告信件发送程序本身有一个瑕疵,却导致这封遗书会原封不动地寄回给原寄件人。事实上,警方是先在凶嫌的电脑里发现这封遗书,才追查出广告信件发送程序的来源。也就是说,程序的不完整,让凶嫌的身份、企图提早曝光了。”
“这样很好啊。”那人耸耸肩,不置可否。“张先生,我很高兴你跟我聊这个。不过,你告诉我这件事,有什么原因吗?”
“从犯罪告白信中,可以发现凶嫌的作案手法十分缜密。为了掩饰杀害他姐姐的真正动机,他不仅通过网络设计了一个全新的动机,制造了一个背负着纵火前科的共犯,还杀了两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女孩子。
“甚至,凶嫌把我也拖下水,向我捏造他总是沉迷游戏、网络成瘾的刻板印象。没错,因为这个刻板印象的存在,网络杀人魔的轮廓才足以与他贴合无缺。他从一开始即不着痕迹地偷偷制造出我们偶遇的机会,让我在第二次见到他时,仅仅以为这全然是巧合。接着,他顺理成章地委托我继续查案,继续替他制造关心姐姐死因的印象。
“然而,这类巧合实在太多,多到只有他的自白信能够解释一切,多到他的解释是最有可能的合理解释。我想,我应该这么说——当巧合多得离谱时,若有人跳出来说:‘没错,这些巧合都是我一手设计的。’那么,众人往往就会相信他说的话,因为数件巧合同时出现的几率,实在太低了。”
“我觉得你的说法并无不妥啊。”
“作案手法如此完善的凶手,最后居然会百密一疏,因为发信程序的瑕疵,而导致犯罪事实提早曝光。对于极端熟稔网络监控、彻底将受害者玩弄于股掌间的凶手,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思虑再周密的人,都有可能犯错。”
“我想,这些巧合确实是人为的。不过,却不是我们所以为的凶手做的!”
“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凶手已经死了!”
“你在说什么?……”
“那个火焚而死的凶手,并不是真正的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对方抿紧嘴唇,双眼瞪着我。他的前臂仿佛有些颤抖,但并未从扶手上移开。
“今天我来找你,理由只有一个。”我的上身从坐垫上挺起,“我认为,你才是凶手!”
“我……”那人哼了一声,“我不懂!”
“是你设计了这些巧合,并且让警方误认的凶嫌成为你的代罪羔羊。”我站起来,和对方四目交会,“辜崇希,这全是你做的。”
“张钧见,你疯了!”
“火象星座的真实身份,并不是你的儿子辜明孝,而是你本人。建议杨菱涓去玩失踪游戏、捏造假毒品交易的人,也是你。你知道辜明孝常去的网咖、常坐的位置,因此,你在网络上假借辜明孝的名义,要她坐在他身旁,好让我在监视她的时候,也对他留下印象。
“周培巨泼洒白粉,目的即是在此。洗衣粉一撒,会同时撒在杨菱涓和辜明孝两人身上。这个动作还有一个伏线深远的用意——你预备指示周培巨烧死辜明孝,并伪装成发现第一现场的目击证人。接着,我会记得我曾经见过周培巨,并发现这一连串的巧合,而去找杨菱涓问话。为了避免涉嫌,她一定会把辜明孝供出来的。
“你在家里把辜明卉的房间漆成黑色,涂黑她房内的家具、书籍以及相簿,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是因为要在委托我之后,能够让我相信你已经疯了。只要让所有人认定自己精神异常,就可以摆脱嫌疑,不是吗?
“事实上,你根本没有疯。你一直清醒地、恶毒地在背后操纵每个人的行为。打从一开始,与曾玉寻网恋,并相约殉情的人其实是你。扮演火象星座,杀害许卿怡、高家薇和你女儿辜明卉的,也是你。
“你必须巨细靡遗地设计出火象星座这个网络杀人魔的角色,给他杀人动机、给他好几个被害者,让他予人一种无所不侵、无处不在的印象。这样,你杀害了辜明卉,才不会引起嫌疑——因为,在辜明卉死亡的那天,你一直待在家里。”
“我有什么理由杀死我的女儿?”
“问得好!”我拍了一下双手,“假使我可以解决这个谜团……”
“我根本没有动机。”
“表面上引人走进迷宫、看似愈是虚幻的动机,背后的真正动机往往愈具体、愈实际。”
“是吗?”
“根据犯罪经济学的原理,花费愈多的力气杀人,相对必定有个愈高额的报酬。”
“我听不懂!”
“我知道你的动机。”
“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是保险金。”
“你……”辜崇希终于住口了。
“辜明孝曾经告诉我,他母亲留下的遗产,已经被你浪费得所剩无几了。而且,你从结婚以来就没有工作,也并未因为坐吃山空而决定想办法增加收入……不,也许我应该说,在山区里发生意外,很可能是你自导自演的戏。你打算舍弃两条腿,换取一笔保险金。
“然而,你无法满足于残废给付的保险金,你必须得到更高额的保险金。况且,残废给付的额度,也只够你动手术。话说回来,你真正的目的,应该也绝不只是想利用残废来骗取保险金,而是想利用残废来摆脱杀害辜明卉的嫌疑!
“你杀害你的女儿,就是为了保险金。一条人命可以换到很多钱,就像网络游戏的账号买卖那样。但是,你必须让你的女儿死于谋杀,否则这笔保险金就拿不到了。”
“你使用了很迂回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女儿是被火象星座谋杀的——没有遗书,只有生前古怪的上网行为。然而,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尽管警方已经注意到连续焚尸案的存在,警方的官方文件上,辜明卉却被判定为自杀。
“在自杀的情况下,保险理赔是难以成立的。完成杀人任务的火象星座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令人失望的结果——保险公司拒绝理赔,而警方也迟迟没有作为,仿佛全然放弃。
“于是,火象星座只好重出江湖。你必须再给别人多一点提示。你决定借着周培巨的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这也是一笔可观的保险金,并让他成为火象星座,证明辜明卉是被弟弟谋杀的,把前一笔保险金也讨回来!
“我不禁开始怀疑了。你对你的儿女一点儿感情也没有,他们完全是你的生财工具……难道说,你的妻子、你的岳父也只有金钱上的利用价值?你说过,你的岳父阻挠过你们的婚姻,而你的妻子长久以来身体则极为虚弱,是不是……”
“混蛋!”对我一贯温和的辜崇希,终于勃然动怒了。“张钧见,你给我闭嘴!”
“过去的历史我没有兴趣追究,但我确信是你杀了这些人。”
“你瞎了吗?给我搞清楚!我一身残废,只能坐在轮椅上,如何去杀那些人?”
我笑出声音来,“谁说残废的人就无法行动自如?”
“我的两条腿都没了!”辜崇希的额头渗出汗水,“根本连拐杖都拄不了!”
“我看不是吧。我认为,你能够自行离开轮椅、能走、能跑,甚至还能跳哩!”
“你疯了!”
“你有义肢。”
辜崇希闻言,原本坚毅执著的身躯一下子松垮了。
“你并没有瘫痪,你的运动机能仍然正常。一般来说,进行截肢手术,待伤口完全愈合,大约四周到六周即可安装义肢。你接受截肢手术的时间,距离许卿怡的死亡大约两个月左右。你有充分的时间可以练习使用义肢走路。
“传统的义肢是铁制的,既笨重又难看。但现代的义肢则是硅胶材质,据说使用起来非常轻松,走路的姿势也与正常人一模一样,甚至要跑、要跳都不是问题。除了杀人之外,你从不在外人面前使用义肢,因为,你必须在警方面前维持坐着轮椅的形象。
“因此,警方在鉴识辜明孝死亡现场时,才会找到一组身份无法辨识的脚印。这组脚印,不属于案件关系人的任何一个,再加上周培巨的认罪和辜明孝的遗书,因此,警方只好判定这组脚印与案件毫不相涉。”
“你没有办法证明你的推论!”
辜崇希的口气非常狂傲。
“我可以确定,火象星座绝对不是辜明孝。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辜明孝的印象。他的眼神空洞无力,灵魂好像被网络吸干了,绝对不是守株待兔的阴险主谋。”
“其实,你伪造的遗书,只有一个破绽——那就是,辜明孝的身上并没有撒到洗衣粉!我之所以记住他的脸,是因为他在我准备向前抓住周培巨时,突然昏倒了,而非因为洗衣粉。
“辜明孝和杨菱涓两人的座位距离,比你以为的还要远。而且,当时我一直盯着周培巨的行动,一等他掏出塑料袋就立刻冲上去了。他根本来不及把洗衣粉撒远。
“如果你事后曾经跟周培巨确认过这一点,你就不会在遗书里留下这个破绽。当然,也许你确认过,但他因为怕你生气,所以没有对你说实话。
“另外,在辜明孝的遗书里,完全没有提到入侵许卿怡和高家薇住处的方法。说真的,即便辜明孝有办法通过网络去监控她们的行为,但他要如何侵入她们的住处呢?这可不是成为黑客就能够做到的事情呢。
“辜崇希,但你就不一样了。你是成人,而且你有钱,也比较了解女人。也许你所选择的这几位女性受害者,都曾经在你的设计下,跟你秘密谈过恋爱,甚至发生过一夜情。你一定有取得钥匙的机会。而辜明孝毕竟只是个国中生,再怎么聪明也进不去她们的住处。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在遗书中说明入侵的方法。以辜明孝的年龄,他很难有办法勾引到那些比他年长的女性。你特意写出来嫁祸给辜明孝,反而会留下明显的破绽,让警方怀疑这封遗书的真实性。
“况且,要进行时间漫长、天罗地网的全程监控,绝对不是一个学生或工程师能办到的——即便是跷班、逃课来做,也不可能维持那么久。只有像你这样,继承一笔遗产,足不出户、无须工作、满肚子脏水的人,才有能力达成!”
“张钧见!你给我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你要我马上走,没问题。”我缓缓走向玄关,“你最好已经把义肢销毁了。不,我相信你并未销毁。你这么自以为是,一定认为警察不会怀疑你。况且,刻意销毁或丢弃,反而更容易引起旁人注意。
“你的义肢一定还在这间房子里。我一走,就会立刻报警。吕益强会带着搜索令和五十个警察来找你,把你的屋子彻底搜一遍,找出你的义肢,比对那组找不到主人的脚印。你信不信?”
辜崇希的态度陡地妥协软化。
“好……张钧见,”他以颤抖的声音回答,“你真行。明卉和明孝的保险金,很快就会获得理赔。我愿意给你三成。”
“我对你的钱没什么兴趣。”
“……那你要什么?”辜崇希显得非常紧张。
“全部的真相。”
“什么意思?”
“虽然我知道你的杀人动机,但连续焚尸案里有几件事,我还是不了解你真正的目的。”我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辜崇希。“好比说,你为何要在凶案现场挂一条吊人索?单纯只是为了暗示曾玉寻的复仇?”
“当然不止。”辜崇希见我似乎被他说服了,笑了一声。“实际上,吊绳可以让我的焚尸作业更方便。”
“怎么说?”
“哈安博士的灯心效应实验,是所有条件吻合的理想结果。真正的实作相当麻烦,并不容易操纵各种变因,而我也不允许稍有一丝错误。于是,我准备了一个装满动物脂肪的点滴袋,拉出导管来控制浸润衣物的脂肪和火势。点滴袋刚好可以吊在绳圈上。”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脑海中浮现辜崇希处理尸体的诡异画面,顿时感到有点恶心。“你待在现场焚尸,直到尸体燃烧殆尽?”
“为了不让结果失控,我一定要待在现场八个小时以上,等到尸体烧完才能放心离开。我知道,对你而言这很难想象。”
“你为何如此偏执,非烧光这些受害者的尸体不可?”
辜崇希没有立即回答,好像有点儿不愿意说。“当我在烧这些女孩子的时候,我会想起过去与她们相处的每一件往事。包括明卉在内,她们全都是外貌清纯无辜,但背地里却阴暗污浊的女人。通过网络,才能看穿她们的全貌。她们对男人说过的谎言,比我对她们说过的多太多了……就跟我的妻子一样……”
“明卉跟我死去的妻子长得太像了。其实,自从我妻子死后,我经常在噩梦里遇见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天使的泪滴’这回事。她会嫁给我,完全是在与她父亲怄气。我只是她的奴仆,要不是为了钱,我连一秒钟都忍受不了她。诚如你的猜测,妻子是被我慢慢下毒害死的——我一直忘不了她死时既狰狞又高傲的表情。”
“即使是你的小孩,你也可以这么冷血地下手杀害?”
“他们是我妻子的小孩,我只是个卑贱的奴隶。更清楚地说,他们确实是我的小孩,但我之所以抚养他们,目的就是要他们的命。现在才让他们死,只是为了数目足够的保险金。
“我希望把妻子的模样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所以,我一定要烧掉明卉……不,应该说,我连长得和妻子不太像的明孝也想烧光。只可惜,时间不够充裕,使用义肢进行细腻的处理,也不是一件可以从容不迫的行动。”
这真是一种恐怖至极的犯罪心理!
“所以,这也是你漆黑辜明卉房间的原因?”
“……没错。我一直有种错觉,明卉的尸体明明被我烧毁了,但她焦黑模糊、残留在地板上的人形痕迹,却在房间里不停地蠢蠢欲动,仿佛就要穿出走廊,将我吞噬似的……”辜崇希额际冒着冷汗。
“我曾经试着漆上白漆,想把那些可怕的焦痕抹去,但是……但是那些焦痕,却好像根本就涂不掉……不到两天又清晰地浮现在地板及墙壁上……怎么掩盖都盖不掉……明卉的阴魂如同焦痕般迟迟不散,像是在提醒警方我的犯罪事实……
“我……我一定要将房间漆满黑漆,才有办法掩盖她的焦痕……否则,她随时都有可能从墙面上重新浮出,来追讨我的命……我把她的相片也全都涂上黑色了……我不想见到她的眼睛、她的脸……我要她彻底消失……”
辜崇希说到最后,犹如修道走火入魔的僧侣般无助地喃喃自语。
我再也不想见到辜崇希了。他真是个邪恶透顶,肆无忌惮地喊着“狼来了”的坏胚子。
辜明孝确实了解他的父亲。他早就怀疑辜崇希只是在装疯卖傻,我却来不及确定这一点,让他白白地牺牲了……
“辜崇希,你真像是个吵着要糖吃,要不到就乱摔东西的混账小孩。”
“不!张钧见!难道你不了解吗?”辜崇希疯狂地大喊,“我是创造完全犯罪的人!这项完全犯罪,是大人才玩得起的网络游戏!哈哈哈……”
我独身无语地走向玄关离去,留下坐在轮椅上抱紧头部、浑身颤抖的辜崇希,留下这座外表奢华、内里腐朽丑陋的豪宅。
3
在社区大楼的警卫室外,我见到等候已久的吕益强。
“怎么样?”
“他承认了。”我从口袋里掏出微型无线麦克风,递给吕益强。
吕益强微笑:“我对你要重新评价了。”
“没什么,警民合作啦。”
“无论如何,我非常感谢你。若是让凶手就这样逍遥法外,我接下来的休假可就度得太没有良心了……”吕益强把无线麦克风的声音录下来了,他按了键,让凶手的告白原音重现。
“呵呵,我的声音听起来好怪,感觉很大义凛然耶。”一回想起方才对方的态度,又令我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你居然告诉他,”吕益强兴致盎然,“说只要你知道全部的真相,就不会告发他?”
“那是骗他的啦。你也知道,我平常就喜欢说说小谎嘛。”
“哈哈!你说的倒是真的。不过我拜托你,可尽量不要跟警方说谎哦。”
“尽量啦。”
吕益强迅速地恢复了严肃的神色,向我轻轻摆手。一边拨打行动电话一边走出警卫室。我知道,他接下来将亲自会见真正的网络杀人魔,上演下一幕未完成的戏码。
而我,则朝着警卫“忠狗八公”点头致意,转身信步远离这栋豪华的社区大楼。稍稍抬头看看天空,久违的金色阳光终于穿过灰白的乌云了。雨季,总算要过去了。
走出巷外,我不期然望见了那位常常出现在梦里、一个年轻女孩的美丽倩影,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童话般洋溢着迷人的色彩,一如马克·夏卡尔的画作。她的身旁没有其他人。我无法确知,她究竟孤零零地等了多久。
此刻,她的嘴角正漾着敬慕的笑意。
“亚森·罗苹先生!”
选自《网络凶邻》,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