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大厦护卫和首先抵达现场警员的口供,疑凶杀人之后,脱光衣服,摊躺在可以熨熟鸡蛋的水泥路面长达二十分钟。这种异常行为,足以让人怀疑其精神状况。何况,刑事侦缉队探员从捡集到的衣服口袋中,找到一张名头不小的精神科医务所诊疗单。依循侦讯工作指引,石勒必须召唤政府医院精神科医生,到中区警署拘留所检验疑凶,为进一步的侦查作出专业意见。为防万一,他下令在医生到达前,拿走疑凶身上所有可能引致自杀的物品。可是,当他匆匆赶回警署,隔着拘留室铁栅,看到的景象却叫他啼笑皆非。
为了安全,床板铺在水泥地板上,穿着内衣裤的疑凶摊开手脚仰躺,惬意般直打呼噜。
“没见过这样的人!杀了人,进来这里,躺下去就睡到现在,”负责监守的部属苦笑,说道,“鼻鼾声像扯风箱一样,我说,这家伙不是白痴就是疯子。”
拘留所楼底高达十一呎,走廊两端的风扇吹个不停,地方阴凉宽敞,外面的酷热一点都透不进来,如果心里没有挂碍,在这种热死人不要命的夏天,在这种地方睡觉,那种通体舒泰感觉是现代化空调没法给的。
石勒心里陡地一动,怅然若失间有所感触。他记得十多年前,上司叫他上车后告诉他,品格调查已经结束,高层已经作出结论:血气方刚的督察只是一时糊涂,被坏人利用,没有牵涉在那个背叛、危害团队精神的阴谋里。复职命令即日生效,督察可以恢复指挥重案组第一队。
“……好好干下去!史提芬,”上司语重心长地提点他,说道,“你要懂得,办公室政治的最重要原则是‘相互擦背’。世上事,许多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说。更多的事,是可以说,不可以做……许多时候,无伤大雅的说谎是为了某些说不出来的利益,令自己增加吸引力,避免尴尬。事实上,所有的谎言是为了使日子好过,大多数谎言是为了赢得别人好感……生活就是这样,当你期望别人干什么的时候,别人也会预期你干什么……你要记住,男人总得养家糊口啊……”
上司在离石勒家两个街口的地方让他下车。他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步行回家,脑袋里一片疲惫茫然,晕眩饱胀的天地间只剩下一个事实:他终于可以一刀切断纠缠接近五百天的烦恼和忧虑了。
他把消息告诉边听边流泪的老婆,然后,推开通向阳台的客厅玻璃门,打开每个房间的窗户,穿着内衣裤,放松自己,躺在沙发上。一觉醒来,才发觉身上盖着薄毯,老婆陪着他睡在另一张沙发上,时间是第二天的早上。
从此,这种像死亡一样的酣睡经验,使他们夫妇懂得去理解、珍惜平静安定的生活。石勒也得到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如果你想做好人,上天给予你的唯一奖励就是恐惧。
督察眯起眼睛,打量这个睡得像猪一样的疑凶。这家伙肤色略黑,中等个子,肌肉松弛,配合浓眉大鼻相貌,看起来像一个从东南亚回乡的有钱华侨。任凭你有多好的想象力,也无法把这副睡相跟相片里神采飞扬的小伙子联想在一起。
“叫醒他。”警长命令。
“起来,起来,”老王吆喝,不客气地伸脚踢了踢“瘫”在地下的躯体。他是那些见到身体语言嚣张的犯人就会眼眉跳的“老差骨”。
疑凶迟疑地睁大眼睛,仿佛搞不清眼前是梦境还是现实。过了一会儿,大概看清楚俯视他的几副脸孔,弄清楚身处的地方,才缓慢地抬起上身,蜷曲着双脚,坐在床板上,含糊地喃喃自语。
才一会儿,疑凶打量着“访客”的呆滞神情逐渐转为惶惑,嘀咕的声音迅速增大:“……干吗?时简骏这兔崽子死了,你们还这样忠心?”他提高声音嘟囔,“兔崽子给你们多少钱,我加一倍!看扁我?两倍!哼,恨死我吧?我已经听从他的指挥,砍了他六刀,你们从此失去高薪厚禄、贿款津贴了吧?怎么样?告诉你们,不放我走,我一定去立法会议员办事处揭露警察受贿参与阴谋的内幕,我听见他给你们多少钱?我听见警察跟他交易的过程。哼,不要以为可以骗尽天下人?以为可以用污秽手法报复,把我收入精神病院?以为没证人可以任意妄为?……”
这家伙睡眼惺忪,问题一箩筐,警探们面面相觑,见到的跟所料的一样。
“耿闵瑚,”警长平静地说,“这位是石勒督察,他负责调查你这桩案子。石长官只要你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杀死时简骏?”
“我为什么要杀死时简骏?你们心知肚明!”疑凶诧异地睁大眼睛,用一副听到天底下最大笑话的神色,仰头打量几个警察。
说时迟,那时快,石勒似乎看到一丝狡黠神色,在那对澄亮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这么多年来,你们不是参与这个阴谋吗?我不管做什么,兔崽子总处心积虑,雇用像你们一样的无数人无时无刻缠扰我。”他愤懑地说下去,“你们心知肚明,自九六年开始,只要我离家外出,总有那些妇女、警察,甚至癫佬、疯妇被收买拿了钱,经过我身边或后面,在我耳边说一些侮辱的话,像‘痞子’、‘瘪三’、‘无赖’、‘狗杂种生的’、‘是混子,不要理他’。不管我走去哪里,总有人在我耳边责问:‘点解唔动手?’、‘点解唔买刀?’、‘点解唔听话?’后来,他们越来越过分,有一次,我刚走出湾仔政府合署,一个二十多岁的流氓故意用肩膀撞我,然后恶狠狠地威胁我说:‘唔顺呀?邋遢鬼!够胆买刀砍我!’这当然是一步步,有计划地利用潜意识提示,要把我洗脑,混淆判断,妄想耍胁我服从的巨大阴谋。有一次,我忍不住喝住一个染金发少年,从餐室里马上冲出来三个接应的同党,他们手里都抓把刀暗示用意。这一次经验,让我肯定兔崽子已经动用所有金钱来害我、谋我。后来,为了达到目的,他竟然派出一批又一批的手下,装扮成学生、工人,甚至男扮女装,加上警察和便衣警探,展开梅花间接式的交互滋扰,走过我身边,高调地拍响裤袋,挥动手臂作砍人的暗示,或者毫不收敛地手按枪袋,然后鄙夷地瞄我一眼。这种悉心安排的举动,发展到那些本来跟我有业务来往的客户也在我面前做。兔崽子用这种心理战提醒我,如果我不听他的指挥去买刀,去砍他六刀,他的这种草木皆兵惊吓手法,会令我情绪低落,最后不把我折磨成精神崩溃,也会令我身体不堪困扰,抵受不住生癌至死……”
督察面无表情,不理睬滔滔不绝的声音,转身离开,铁栏在他们后面“当啷”关闭。他在拘留所外停步,转身询问部属,说道:“你们怎样看?”
“假的。”老王答得干脆。
“我盯住他的眼睛,他在做戏。”小刘说。
督察点点头,他相信天天跟罪恶打交道的警察的直觉。很多时候,这一种判断真假的直射感觉,八九不离十,比事实和证据更加可靠。
“老王去跟医生要材料。小刘,你带队搜他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