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再次中断了。
与小凤一起走出机关大楼,我默默地抬头望着满天繁星。不知怎么的,突然,那大大小小的星星,竟纷纷从天上落了下来。
……哦,那落下来的不是星星,而是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
好大的雪哟,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白茫茫……
……我咬紧牙关,勒紧裤带,决定跟有意带我兜圈子的秃耳朵决一死战!
我踏着秃耳朵的脚印——也就是我自己的脚印,继续往前追下去,追下去。
当我的第三次脚印与第二次脚印再次重叠的时候,我知道,我和秃耳朵又在林子里从头到尾重新兜了一个大圆圈。
可是,秃耳朵还要踩着我的脚印,跟我继续兜下去。
我回过身,用雪将铁夹子巧妙地安在我第三次的脚印上。如果秃耳朵兜着兜着,再踩到这个脚印上时,它就跑不掉啦!
我安好夹子后,继续兜下去。一面兜,一面坚直耳朵听着狐狸中夹的叫声。
可是,秃耳朵识破了我的计谋,它走到那个埋伏着危机的脚印前时,犹豫片刻,竟然一纵身跳了过去。
它躲开了我的夹子,继续跟我兜圈子。
而我呢,东倒西歪的我,因为累,因为饿,因为冷,因为大雪已盖住了我留下的暗号,就像一个故事里讲的那样,我一脚踩下去,踩中了我自己下的夹子……
我惨叫一声,跌倒在漫天风雪里……
“梁预审,车来啦,该上车啦!”
小凤的叫声猛地打断我的回忆。
可不,汽车真的来啦!
我们坐上车,直奔王少怀家。
王妻还没有睡。
我知道她也睡不着。
看着她那深陷的眼窝和哭得红肿的眼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您得注意身体啦,”我说,“过分悲伤,身体会支持不住的!”
“我身体挺好,支持得住……”
“您的身体一直挺好吗?”
“挺好。”
“没有什么大病吗?”
“没有大病。”
这就是说,王少怀跟欧阳云说他的妻子有心脏病,纯属欺骗!
“王少怀出事后,有外人来家里打听过吗?”
“有。都是左右邻居和我们单位的人。”
“还有别人吗?”
“……没有。”
“王少怀爱和什么人来往?”
“不清楚。他总是忙,一天忙到晚。我也忙,真没留神他爱和什么人来往……”
“你仔细想一想,他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跟什么女的有来往?”
王妻把头低下去。
我也为她感到难受。
“……听说他们公司有个叫欧阳云的女的被抓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担心少怀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最近一两个月,王少怀是按时上下班吗?”
“上班按时,可下班从不按时。有时候他回来得太晚,我也问过他。我不是怀疑他什么。我觉得那次事情后,少怀已经改正了。我问他,是关心他,怕路上不安全,怕他太操劳,他血压高……”
“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要考工程师,在单位跟人学英语,所以回来就晚。”
“他从几月份开始因为学英语回来晚的?”
“三月份吧……反正从三月份以来,他就一直说要考工程师,要补习英语。”
“他说他跟谁补习英语了吗?”
“说了。我随便问过。他说,他跟公司的金翻译补习。”
“金翻译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没问过,他也没说过。”
金翻译?
金翻译……
从王少怀家里出来,我与小凤分手,又赶回办公室。
看看表,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可我忍不住,还是抓起了电话,拨到了电器公司人事处长家。
“实在对不起啊!……”听到电话铃响了半天,对方才拿起听筒,我抱歉地说。
“噢!……”人事处长弄清楚我的身份后,说,“其实,我也没睡着,公司里出了这么一件大事,唉!……”
“听说王少怀在这段时间里正准备考工程师?”
“是的。公司特别开会研究过这件事,支持他考工程师。”
“为此他在跟公司的金翻译补习英语吗?”
“啊……是的。”
“金翻译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女的?”
“是,女的。”
“我想知道她的一般情况。”
“姓名:金飞飞;性别:女;一九五五年生于吉林长春;文化程度:大专;已婚,丈夫现在吉林一家进出口公司任日文翻译。该同志政治可靠,要求上进,英语水平在公司数一数二。”
真是个人事处长!满肚子装的都是人事档案!
“这么说,金飞飞与丈夫分居?”
“分居多年啰!咱们搞不到进京指标,一时还解决不了她的困难。”
“王少怀是从什么时候跟金飞飞补习英语的?”
“今年四月初开始的。这也是公司开会决定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年四月初。”
啊,四月初……
“一直到出事,都在补习吗?”
“都在补习。”
“一般是什么时间补习?”
“下班后,有时候星期天也补习。”
“都在哪儿补习?”
“在他办公室里。这也是公司开会决定的……听说,有时候也去家里补习……”
“去谁家?”
“当然是王经理家里呗!……不过,这是我瞎分析的,不算结论。因为金飞飞在京无亲属,现住公司女单身宿舍。”
去王少怀家?这显然与王妻说的情况不符。
难道,王少怀也把金飞飞带到了丁字街?……
啊,四月初……
这是王少怀开始跟金飞飞补习英语的日子;
也是王少怀与欧阳云之间的关系开始走下坡路的日子。
难道,这只是在时间上的偶然巧合吗?
我一步步设想着。
我又一次次把设想推翻。
一切都是谜。
答案在哪里?
我抬头望望窗外,仿佛满天的繁星已不像刚才那样多了,也不像刚才那样亮了。夜也如同睡着了一般,睡得那样深沉,远处近处都没有一点声响。
可我却没有半点睡意。如山的问题,一齐在脑子里翻腾。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几年前读过的一篇研究人的思维效率的论文。这篇妙不可言的论文首先阐述了生物界里的如下奇妙的现象:公鸡到了黎明就高声啼叫,蝙蝠在夜间却异常活跃,向日葵在阳光下抬起笑脸,夜来香却在月色里散发幽香……在阐述了这些奇妙的现象之后,十分精辟地分析了人在凌晨、清早、上午、中午、下午、傍晚、深夜等不同时间里的不同思维效果,得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结论,说人的大脑生物节律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百灵鸟型”,一种是“猫头鹰型”。属于“百灵鸟型”的人,在清晨和上午精神焕发,朝气蓬勃,记忆和创作效率较高,而一到了晚上,大脑的工作效率就低了。属于“猫头鹰型”的呢,则恰恰相反,这种人一到夜间,脑细胞即转入高度兴奋状态,精力集中,思维十分活跃,许多出色的成果,往往产生于月朗星稀之夜……
那我呢?
显然,我是属于“猫头鹰型”了。
猫头鹰啊,你不是夜的精灵吗!你的眼睛不是在夜间最敏锐吗!
我收回了凝视满天繁星的目光,打开欧阳云的卷宗,从里面找到欧阳云写给王少怀的第三封信。
你可知我对你一片芳心情意长,并非你所责怪的那种嫉妒心很强的庸俗之辈。否则,我也不会劝你念旧情,对你过去的情人不要太无情了。我知你过去发生的事情,也如同现在跟我一样。完全是出于你与妻子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你追求真正的感情,就像我追求你一样。我为了试探你是否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不义之徒,曾问你为何不与无爱情的妻子分手,你说你怜念她为你生儿育女,不能在她暮年之时将她抛弃。我觉得你是一个道德崇高、有良心、重感情、懂得爱的人,我也并不愿意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同意你的意见,让我们耐心地等下去,只要两心不变,又岂在朝朝暮暮?
想不到我一片好心,招来你如此大怒。你一番薄情无义之词,如同万把钢刀,句句刺伤我的心。害得我不知又要度过几个不眠之夜。你说我在监视你,真让我有口难言。我多日来不断听别人说你的不光彩的话,我心疼又担心。心疼你身患高血压这样整日忙忙碌碌,还要遭人非议;担心你被色迷心窍,再犯错误,那岂不是自毁自身?我劝你并非出于争风吃醋,而只因为我们关系不一般,完全出于对你一片赤诚。你要知我此生灾难重重,心灵千疮百孔已到了不能再承受灾难的时候。你可知我日思夜想,每天都在窗前巴望,一天见不到你就心里发慌,两天见不到你就担心你是否病倒在床。你若真心爱我就应该理解我对你的一片衷肠。正因为爱你爱得太深,我那天说你才说得太重。请大哥哥千万原谅小妹妹的不冷静。我知你在家没温暖心里也难受,我应该让你得到你应该享受的天伦之乐。请你在百忙之间,抽空给我写封信,也使我这内疚的心情得到一点安宁。
我接连读了三遍,察觉到欧阳云为什么要有意躲开这封信了。应该说,在这封信里,明显地暴露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发生剧变的原因——
王少怀责怪欧阳云嫉妒什么?嫉妒谁?
欧阳云又担心王少怀被谁的色迷住心窍?
王少怀为什么如此大怒?说欧阳云在监视他?
欧阳云又为什么要说王少怀,并且因为爱得太深,就说得太重呢?
王少怀为什么会遭人非议,他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欧阳云又为什么表白自己不是争风吃醋?
显然,在欧阳云与王少怀之间,又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这是痴情的欧阳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
也是无情的王少怀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
一个要追根寻底;
一个要躲闪推脱。
从暗到明,从明到烈,从烈到炽——
终于,欧阳云明白了一切!
欧阳云的梦破灭了。
不,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梦总要醒,醒来方知梦”。
她从梦中醒来了。
她与王少怀之间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她苦心追求的,她惨淡经营的,她昼夜思念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无比残酷无比狰狞的事实面前,被撞得粉碎!
多少卿卿我我,多少恩恩爱爱,多少对天发誓,多少指地为盟,刹那间烟消云散,刹那间无影无踪!
只留下虚情假意的笑影,只留下口是心非的话音。
一切都是骗局!
而这骗局却偏偏布向一颗因为承受不住打击而唯恐受骗的寡妇的心!
多么残忍!
多么卑鄙!
命运对一个女人中的最弱者,竟是如此不公平!
委屈、耻辱、追悔、悲愤,会使一颗本来善良、痴情、懦弱的心,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力量和仇恨的火焰!
世上有爱,就有恨。
爱得深,恨得切!
火山喷发般的恨,一旦冲出了理智的山口,就会使一个人,忘记自我的存在,忘记家人的存在,更忘记社会的存在!
有的,只是仇恨!
有的,只是仇敌!
有的,只是复仇!
向仇敌复仇,向仇敌讨还事实上永远也不可能讨还的债!
就这样,欧阳云举起了刀……
她举起刀了吗?……
她举得起刀吗?……
窗外晨曦微露,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
猫头鹰,你要休息一会儿吗?
我自己问自己。
不是逞强,我真的没有丝毫睡意。
怎么,又要变成百灵鸟了吗?
百灵鸟就百灵鸟!
我抓起电话筒,又害得被我半夜叫醒的人事处长起了个大早。
我告诉他,我想找金飞飞了解有关王少怀的情况。
“哦?!”这回,我听出这位人事处长真的醒了。
“是的,我一早就想见金飞飞!”
“好,好,我一定通知,一定做好她的思想工作。不过,不过……”
“您还有什么?”
“嗯,是这么回事……让金飞飞给王经理补习英语,是……是我提议的。因为,因为她英语水平高……后来,公司开会就这么决定了。也是我找金飞飞谈的话,告之她此事……如果,假如……我想我还是先把这件事情讲清楚好些……对这件事,需要我写材料,我一定如实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