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五卷 傍晚敲门的女人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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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意中断了两天的审讯,想以这种冷处理的办法,使欧阳云从盲目的冲动和自信中自我解脱出来。

可是,从第三天开始的接连几次审讯,仍旧没有打开这种僵局。

夜深了,我伏在案前,反复读着这几次一直处于僵局的审讯记录:

六月二十九日

“为什么这两天你情绪低沉?”

“我没有高兴的事。”

“你憋在心里的话怎么总不愿意讲出来?”

“没什么可讲的了。”

“不,你心里有话。”

“我永远也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来回答问题的!”

……

六月三十日

“你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

“不,你心里有事,并没有睡好。这从你的脸上、眼睛上、整个精神状态上,都能看得出来。”

“我要有问题,我就坦白。可现在我没杀人,你叫我说什么呀!”

“我只要求你按事实去说。”

“事实只有我最清楚!我这个人就是受苦的命,走哪条道都不通。你们就枪毙了我吧!我活在世上,痛苦多于快乐!”

“你的这种悲观情绪,这种对今后的生活失去信心的情绪,也是阻碍你讲事情真相的原因之一。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包括最重要的原因!你心里有顾虑,一时想不通,我们允许你慢慢想。我们相信你是能够想通的,因为你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你有基本的觉悟……”

“我没什么顾虑,没什么想不通的,杀了就杀了,没杀就没杀!我没杀!”……

七月二日

“回去以后考虑了吗?”

“考虑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劝我的话是真心真意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很感激!”

“你在哪些方面还有压力?”

“那天王少怀约了我,我也去了;恰恰他又是那天死的,我的确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说不清这个问题。你们怀疑我是有道理的。我不怪你们。”

“并不仅仅因为你去了,他死了,我们就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事情不那么简单!”

“我知道事情不简单,杀人是要偿命的。所以我没杀就不能说杀了。可现在,我想通了。我已经被抓到这儿来了,我和王少怀的关系已经暴露了,我一直视为生命的名誉从此完了。我对不起我死去的爱人,也对不起孩子。我是一个爱脸面的人。本来在公司,在社会上,就有人看我是寡妇,想欺负我。这样一来,欺负我的人就更多了。我从这里活着出去,还不如死在这里!”

“你是不是说讲不讲清楚这件事,对于你的结果都一样?”

“我实在讲不清这件事,我情愿承担责任,我不喊冤,还不行吗?我觉得你们不让我死,对我并不好。”

“其实,王少怀是怎么死的,你很清楚。”

“是杀死的。”

“谁杀的?”

“不知道。”

“用什么杀的?”

“用刀杀的。”

“什么样的刀?”

“……我也没看到,不知用什么刀。”

“致王少怀死的力量来自哪里?”

“来自人呗!是人杀的!”

“谁杀的?”

“你们说我就是我。”……

七月三日

“昨天晚上跟你讲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你怎么理解那些话?”

“你们讲得通情达理,都是为我好。”

“你愿意依靠政府把事情弄清楚吗?”

“依靠不依靠也没多大意思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我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你相信我们能找出真正的杀人犯吗?”

“也相信,也不相信。”

“那天是王少怀约你的,还是你约王少怀的?”

“他约我的。”

“你分析分析王少怀是在什么时间死的?”

“可能是我没到那儿他就死了,可能是我到他那儿他死的,也可能是我离开那儿他才死的。”

“在这三个可能中,王少怀最可能在什么时间被害死?”

“我不知道。”

“你很清楚。”

“我确实不知道。”

“你最顾虑的是什么?”

“我最顾虑的是这案子你们搞不清,老关着我。我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了!”

“你最担心的是什么?”

“我最担心的就是死不了,活受罪!”

……

审讯陷入僵局,这使我很苦恼。可是,这天夜里闯入我梦中的追捕,却是成功的。

是的,应该说,那是一次成功的追捕。

对秃耳朵来说,也是最后一次!

……自从在那个难忘的风雪黄昏里,在与狡猾的秃耳朵兜圈子中,我踩中了自己布下的铁夹后,一个冬天我都很少出门。我的脚被夹子打得不轻,伤着了骨头。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老猎手武大伯给我包上草药。我整整在屋子里憋了三个月。

说也奇怪,在我养伤的这个冬天,秃耳朵也没再来捣乱了。

也许,那难忘的追逐把它也吓坏了,它远离了这地方吧?

也许,它遭了难,被豹子咬死了吧?

可是,一到春天,当我的腿好利索了,秃耳朵却又跑出来兴风作浪了,仍旧是无止境的咬鸡叼鸭,害得大家不安宁。

好,它既然又来了,我还要跟它干!

武大伯告诉我,春天是狐狸的**期,它要配对,要生儿育女。秃耳朵是母狐狸,对公狐狸的气味一定追得很紧。武大伯说,如果能想办法弄来公狐狸尿,涂在夹子上,然后把夹子用草伪装好,秃耳朵嗅着公狐狸的尿味,准会飞跑过去的。

这个主意挺好,可到哪儿去找公狐狸尿呢?

为了到林子里去找公狐狸尿,可把我们几个年轻人累得够呛。结果,一个个累得瘦了一圈儿,连只公狐狸的影儿也没见到。

那是春末夏初的一个下午,我们一伙人正坐在屋里议论着打秃耳朵的事,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连声叫着秃耳朵。

原来,这孩子看见秃耳朵躲在村东的那一片草丛里,正探头探脑地朝村里看呢!

我真不敢相信,怎么大白天的,秃耳朵就跑来啦?

武大伯说,咱们先别慌着惊动它,让它进村吧!

说着,武大怕把人分成两伙,他和我一伙,带上几个夹子,绕道去村东;另一伙人躲在村子里,监视秃耳朵。武大伯再三交代说:“等秃耳朵一进村,你们就叫喊着朝村西跑,就好像村西来了狐狸一样。秃耳朵看看不是追它,就会沿着进村来的道儿,朝村东的草地里跑。村东的草地里有它自己留的气味,我们就把夹子下在那里!”

有个毛头孩子问:“如果我们就盯着秃耳朵朝东追,它不就更慌神,更容易踩着夹子吗?”

武大伯说:“你那么一撵,它就慌不择道儿,不会再沿着进村的来的道儿跑了。那样一来,我们的夹子就白下啰!”

一切都按布置的进行了。

果然,就在村西响起一片叫喊声的时候,秃耳朵连跑带颠地沿着原路朝村东的草地跑过来。一边跑,它还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呢!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它跑得挺笨。

它再也想不到草丛里已布下好几个铁夹子。

只听“咔嚓”一声夹子响,秃耳朵栽倒了。

但是,它没有叫,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草丛在剧烈地摇动。

我知道,那是它在拼命挣扎。

一股从没有过的兴奋,电流般冲过我的全身。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为了这胜利的一天,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啊!

我一下子从隐身的大树后跳出来,发疯一样地大声叫起来:

“噢!噢!打着了!打着了!”

我撒开腿,朝摇动的草丛跑过去。就在这一瞬间——

随着一声凄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我看见了一双大睁着的、挤满泪水的眼睛。

这是秃耳朵的眼睛——

在挣扎中感到了死亡来临的绝望的眼睛!

由于极度惊悸,两只瞳孔张得像两颗黑色的药丸,透过混浊的泪,闪出恐惧、憎恨和野兽特有的凶光。

不,除去恐惧、憎恨和野兽特有的凶光,在这双绝望的泪眼里,我还看到了乞怜、悲哀和对生的向往!

这双泪眼直盯着我;我也从这双泪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在这目光交错的刹那间,仿佛时空突然停顿,天地间的一切都一动不动地凝固了——

只有森林里蕴含着冷气的风,吹动树梢,发出令人屏息的沙沙声……

这时,武大伯赶上来,他看着蜷缩在草丛里的全身颤抖着的秃耳朵说:

“哟,瞧它那肚子,它怀了小狐狸啦!”

“啊!”我瞪大了眼睛。怪不得我看它跑得笨呢。

“少说也有四五只呢!怪不得它大白天就来了,它是饿的呀!饿的呀!为了肚子里的儿女,它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不知怎么的,我鼻子突然一酸,泪水立刻就糊满了眼窝。

我扭过脸去,不忍心再看那蜷缩在草丛里的颤抖的身躯了。

武大伯掏出刀,冲秃耳朵逼近。

秃耳朵强忍着疼痛,吃力朝后挪动着身子。

“大伯!”我一把拉住武大伯,“咱们……咱们把它放了吧!”

“嗯?”武大伯愣住了。

“……把它放了吧,让它把孩子生出来吧!它的孩子们有什么罪呢……”我几乎是在乞求武大伯了。

武大伯摇摇头:“不行啦,它的腿已经被夹断了。放了它,它也难活了。还不如让它死了好!省得它受罪!”

“那……”我连连摇着武大伯的胳膊,“我们把它养活起来,给它的腿包上草药……”

“就像我给你的腿包上草药一样?”

“对,对……”

“你呀!看不出小小年纪,还有这么一副菩萨心肠!”

就这样,我们把秃耳朵抬回了村。

武大伯给它的伤腿包上草药,把它锁在我们房后的栅栏院里。村子里的小伙子们还从家里抱来干草,给它铺了个窝。我扛来一个破箱子,里面铺上草,给它生孩子用。

可是,秃耳朵并没有理解我。

我喂它食,它怎么也不吃,还想咬我。

因为,它已经从气味上认出了我。

在它的眼里,我仍是那个风雪黄昏中穷追不舍的对手……

……我知道,我又是在做梦。可我怎么也醒不了。

当我终于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躺在**,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思索着。

我努力忘记那绝望的挤满泪的双眼,努力忘记那凄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

我的眼前,又闪现出欧阳云那充满悲愤、追悔、倔强的目光;我的耳边,又响起欧阳云那蕴含着凄苦、痴情、恼怒的声音。

我对她已经审讯了十六次。十六次啊!

仔细分析了这十六次中的起起落落,我开始动摇了。

不,正如同我刚接案时就曾产生过的疑问一样——

王少怀是欧阳云杀的吗?

欧阳云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时间,并且,她的确到过现场。

但是,王少怀真的是她杀的吗?

不像!

不是!

我必须到社会中去,再做深入一步的调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