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五卷 傍晚敲门的女人

二十三

字体:16+-

尽管欧阳云的话如同砖头瓦块一般砸过来,但我冷静分析后,找到了她特别强调的一句话——

“你们找出凶手不就完了吗?”

欧阳云抛弃了在前十六次审讯中以步步抵抗的努力去顽强追求的一切,现在只希望用自己承认自己是凶手来迅速了结此案!

是什么力量促使这个并不懦弱的女人,在一夜之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

她为什么这样急切地、几乎是刻不容缓地希望此案迅速了结呢?

欧阳云承认自己杀了王少怀,可她供认杀人过程中,却又有三点重大疑问。

第一,欧阳云说当天下午五点多钟离开公司后,先去车道沟拿管叉,然后再去的丁字街。根据我和小凤的实地调查,她从公司到车道沟得用一小时四十五分,从车道沟到丁字街得用一小时二十分。加起来最少也得用三个小时的时间。七点半以前,她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丁字街的。除非,她租用了出租汽车——不过,这可以通过出租汽车站查清。要么,就是有人驾车参与了此事!

第二,王少怀是倒在里屋南边的,可欧阳云却说他倒在里屋北边。

第三,欧阳云说她只扎了王少怀的前胸和后背,而王少怀的太阳穴上还有两刀,其中一刀竟扎穿了太阳穴。当然,凶手杀人时往往唯恐对方不死,就往死里乱扎。凶手可能忘记扎了多少刀,但所扎的要害部位,像太阳穴这样的部位,凶手是不会忘记的!特别是当刀尖扎穿太阳穴的那一刹那间的贯通感,会给凶手留下永远难忘的深刻印象。欧阳云是不会忘记太阳穴上的这一刀的!

这三点疑问,令人琢磨。

欧阳云不顾一切地要迅速了结此案的急迫心情,更耐人寻味。

我感到,在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更重要的秘密!

正是这个秘密,在摆布欧阳云,在折磨欧阳云,在吞噬欧阳云!

这个秘密是什么呢?

这天下午,我又审问了欧阳云。就以上三个重大疑问,让她重新讲述。

欧阳云的讲述,仍旧同上午一样。

至此,我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欧阳云不是凶手!

王少怀不是她杀的!

但是——

欧阳云肯定了解王少怀被杀的内幕!

欧阳云肯定认识凶手!

因为,在她供述的杀人过程里,直接涉及了并未公布的案情:

一、凶器是管叉;

二、王少怀失踪的黑皮包。

那么,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

欧阳云为什么不惜承担凶手的罪名,竟然以自己的性命掩护他呢?

啊,掩护……竟然以自己的性命掩护!……

刹那间,在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秃耳朵那蜷缩成一团的身躯……

我把被夹子打断腿的秃耳朵锁在后院的栅栏院里养起来。我在心里暗暗祝愿它的腿能早日养好,祝愿它能顺利地把它的孩子生出来,带回森林里去。

可是,我喂它食,它却不吃。它已经从气味上认出了我。在它的眼里,我仍是那个风雪黄昏中的对手。

然而,我不生它的气。

因为,它有理由恨我呀!

我耐心地喂它。

终于,它吃食了。

不过,从它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它仍旧在恨我,恨我!它所以吃食,全是为了它肚子里的孩子们。

但我却高兴极了:只要秃耳朵吃食,它就能活下去,它的伤腿就能养好,它的孩子们就能生出来,它就能重新返回森林里。

一天清晨,我去后院喂食,刚一打开栅栏门,就看见一只狐狸噌地从栅栏里跳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还以为是秃耳朵挣断锁链逃跑了呢!定睛一看,秃耳朵没有跑,正蜷缩在草堆里,睁大一双眼睛,不安地瞧着我。而且,它好像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草堆下,正慌乱地用一只前腿压住。

这是怎么回事呢?

再走近一看,我顿时愣住了:

啊!秃耳朵藏在草底下的,竟是一只野兔!

一只已经被咬死了的野兔。

我再看看留在栅栏院里的一串脚印,看看秃耳朵不安的眼色,我全明白了——

跳出栅栏的,是尚未出世的小狐狸的爸爸!

它寻找了几天几夜,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它的妻子。

也许,它是昨天夜里找到的秃耳朵,也许是今天清晨才找到的。

它看见它可怜的妻子断了一条腿,正蜷缩在栅栏院的草堆里。也许,它曾试着召唤妻子随它走,但是,它终于发现妻子是被铁链锁住的。

它担心孤独的妻子在这里挨饿,就急忙去抓了一只野兔给它送来。

并且,它决心救它的妻子出去——

在锁着秃耳朵的铁链上,我发现了几颗闪亮的牙齿印。

那一定是秃耳朵的丈夫咬的!

它等不得秃耳朵养好腿伤了。

也许,就在它咬铁链子的时候,我进来了。它吓跑了。

我呆呆地愣在那儿,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我盯住公狐狸留在地上的脚印想,为了心爱的妻子,为了尚未出世的孩子,它还会来的,一定还会来的!

果然,第二天清晨,当我去后院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它!尽管我放轻了脚步,可还是惊动了它,吓跑了它。

不过,这一回我看清了,公狐狸果然是来咬铁链子的!

它哪里知道,它是咬不断铁链子的。

它就是知道咬不断铁链子,它也会咬的!

因为,铁链子锁住了它的妻子,锁住了它尚未出世的孩子!

我真想上去解开秃耳朵的锁链,但一想起武大伯的话,又怕断了腿的秃耳朵跑走了也难活,我忍住了。我没走过去。我扭头回屋了。

我希望公狐狸看到我走了,能再跑回来安慰它受伤的妻子。

我趴在窗口,偷偷地向后院瞅着。

可是,公狐狸却没有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秃耳朵孤零零地蜷缩在草堆里。不时的,它抬起头来,朝公狐狸逃走的方向望望,又低下头去,用后腿轻轻地挠挠肚皮。

也许,孩子们在它的肚子里闹着要出来啦!

那天夜里,我隐约听见了一声尖叫。好像是秃耳朵在叫。但,我分不清自己是醒还是睡着,终于没有起床。

第二天清晨,我决定不去后院了,就从窗口看看,以免再惊动了这对患难夫妻的相会。

可是,当我从窗口偷偷往草堆上看的时候,一个万万想不到的情景,惊得我失声叫了起来:

“啊呀!——”

秃耳朵死了。

蜷缩着身子缩在草堆里死了。

它的那只本来用草药包得好好的腿,不知怎么断了,从伤口里流出的紫血,染红了金黄的稻草。

那血,已经干了。

秃耳朵的身子,也已经僵硬了。

我一拳头打碎了玻璃,从窗口跳了出去。

我看明白了,我全看明白了!

秃耳朵的嘴上沾着草药和纱布片,那本来包得好好的腿,是它自己给咬断的呀!

它知道我已经两次看见了它的丈夫,它害怕它的丈夫因为营救它,而落得同它一样的下场!

但是,它知道它的丈夫是不怕死的,只要不把它救出来,它的丈夫决不会甘心!

它身负重伤,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丈夫死了这条心。它痛苦地在尚未出世的孩子与丈夫之间,选择了丈夫!

它用自杀,使丈夫死了挽救它的心!

它用自己的性命,也是用孩子们的性命,挽救丈夫,掩护丈夫!

我这才明白了秃耳朵被夹子打中的时候,所发出的那一声凄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的真正含义——它不是为自己悲哀,而是为了孩子,更为了将要失去妻子和孩子的可怜的公狐狸!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我放声哭起来……

从那以后,公狐狸再也没来过我的后院了。

我呢,也把夹兽的铁夹子全扔进铁匠炉里化成水,打成镰刀和锄头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可每当我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秃耳朵那蜷缩的僵冷的身躯,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十年前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不,就好像发生在今天,发生在现在!

可现在……

欧阳云要用自己的性命掩护谁呢?

她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掩护这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