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九卷 蝴蝶标本飞走了

(十五)情满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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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凯旋之路向巧克力豆山上走,路尽头是一个岔道,左边通向巧克力豆迷宫的终点——小憩亭,右边通向一片树林,林中有一间小木屋,里面住着迷宫守卫——老布爽先生。

布爽老人外号老刺猬,擅长用话把别人噎得三天吃不下饭去。镇上居民在路上遇到他都尽量避开走,自然更没人愿意到他府上去挨扎了。所以木屋外的树林就显得格外清静,长年累月没有一个客人,就连小鸟似乎都不愿意在这里做窝。

据说老布爽有一个叫胡禄的远房侄子,就住在临近的冰淇淋镇,倒是逢年过节来看看他。只不过这位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远房侄子也是个脾气古怪之人,而且血液中似乎有猫头鹰的基因,向来都是天黑以后才来看他的叔叔,以至于镇上居民从没见过他。

此刻,龙克和巴托正在叩响布爽先生那扇用白桦树做成的木门。

“不管你是谁,都别想在这么晚还来打搅我!”木屋里传出老布爽那石头一样倔硬的声音。

“布爽先生,”龙克严肃地说,“请你务必开门,因为我们要传讯你!我们怀疑你参与了绑架和谋杀罗佐佐博士的罪行!”

门猛然开了一道缝,里面露出了布爽老人那愤怒到极点的面孔。

“你们这些笨蛋!凭什么说我谋杀和绑架了罗佐佐……”

“嘿嘿,别生气!布爽先生,别生气啊!”龙克赶紧满面春风地说,“我们大家当然都知道您是绝对不可能绑架博士的。我刚才只不过是和您开了个玩笑,不然您怎么会给我开门呢?不过,我今晚确实有事要和您聊聊。”

说着,也不管老布爽是否同意,龙克就从门缝里生生挤了进去。

这是一间简陋的木屋,里面只有一些必要的家具,而且由于主人疏于打扫,上面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唯独墙边的书柜却被擦得一尘不染。屋子正中央是一张桦木桌子,上面摆满了丰盛的食品。桌子旁边坐着一个身材瘦小、脸庞臃肿、面色灰暗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正是老布爽那位有着猫头鹰血缘的胡禄侄子。此刻,胡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龙克,不过他的眼睛里却有一丝惊讶闪过,这或许是因为他从没见过戴着金属狼头面具的警长吧。

“嘿嘿,好丰盛啊!布爽先生,您在招待客人哪?”看着一桌子好吃的,龙克饿了一天的肚子闹得更欢了。

“我没有客人!”

由于上了警长的当而放他进来,老布爽正在生自己的气呢。“这是我侄子胡禄。”他冷冰冰地说。

“你好!”龙克友好地向胡禄伸出手,“我听说过你。我是小镇警长龙克……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手有伤……”

龙克这才看到胡禄放在桌子下面的右手缠满了纱布。

这真是一对不好客的怪物:布爽和胡禄都一言不发地瞪着龙克,仿佛专等他因为无趣、尴尬和别扭而自行主动离开。

巴托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龙克倒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的自在,大概是金属狼头面具增加了他脸皮的厚度,这会儿他正在木屋里悠闲自得地东瞧瞧西看看呢。

警长走到书柜前。

这是一个式样古老的书柜,透过明亮的玻璃柜门,警长看到里面最显眼的位置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旧的中学课本。

“布爽先生,没想到您也喜欢藏书呀。您不知道,我最喜欢看书了。”说完,龙克也不管布爽老人是否同意,就拉开柜门,取出一本中学物理课本翻了起来。

“你这个死警察,别碰那些书!”

老布爽银须乱颤,已经有变刺猬的先兆了。

可惜龙克却视危险而不见:“放心吧,布爽先生,我可是一个爱书的人,而且我最喜欢物理课了。”

说完,警长继续翻动课本。在首页,他看到了一行钢笔字,他念了出来:“如果生命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缓慢地腐烂,一种是短暂地燃烧,那么,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虽然短暂且痛苦,但却辉煌……”

木屋里静得能听到警长翻书的声音。

老布爽的胡须不再颤动了,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复杂的情色——既自豪又痛苦,既欣慰又伤感。胡禄仍是毫无表情,他的双眼茫然凝视着木屋的一角,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啪嗒!警长手中的物理课本掉到了地上。

“真是抱歉!”龙克一边弯腰去捡,一边试图用物理原理解释,“我一不小心让手对书的摩擦力小于了书的重力,结果导致了书的自由落体运动,还让它和地面发生了弹性碰撞。”

“严格地说,是非自由落体运动和非弹性碰撞。”胡禄头也不抬地说。

“嘿嘿,您纠正得太对了。”

龙克笑了,心满意足地笑了。他走到窗前,欣赏着窗外那轮高悬在深蓝色夜空中的金色圆月,缓缓说道:

“我想,刚才我在课本中读到的那段话,或许就是您离开父亲和小镇的原因。我故意大声念出来,为的就是勾起您对往事的回忆。然后我又故意把书掉到地上,故意解释为自由落体和弹性碰撞。从昨天上午您纠正亨吉镇长关于物理学方面的错误来看,我相信,作为物理学博士的您也同样会下意识纠正我的错误。您确实这样做了。不过遗憾的是,据我所知,真正的胡禄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对物理学更是一窍不通。当然,我应该向您道歉,我是利用了您的专业精神才揭穿您身份的。不过,无论是作为罗佐佐博士,或是作为布爽先生唯一的儿子布息,还是作为罗布皮先生的后代,您都把我们骗得好苦啊!”

龙克的话让木屋里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警长不管大家的反应,继续说道:“罗佐佐博士,当我一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您脸上和脖子皮肤颜色的微小差异就让我颇受启发——显然眼前这个胡禄是个假冒的。不过,我可不相信布爽先生会在家里收留一个不相干的人,而他的亲人中除了胡禄就只剩下那个失踪的儿子布息了。另外,有人在昨天晚上看到您和布爽先生见面并且激动拥抱,这更证明了您就是布息。”

“也正是这一点提醒了我。当时,我几乎已经相信您不幸葬身山涧了。可是我想,如果您就是布爽先生分别多年的儿子,那么在见到父亲后,您又有什么理由不在这间木屋里陪伴老父,来弥补几十年来未尽到的做儿子的责任,而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在外面乱跑呢?除非这是一个骗局!”

“很幸运,我发现了残存桥桩上的利刃切口,于是我更加肯定,那幕断崖惨剧正是您精心设计的一幕假象,目的当然是为了让罗佐佐博士彻底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从此不再受外界打搅,可以在这里隐姓瞒名安安静静陪伴父亲度过晚年。嘿嘿,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您冒那么大的险——从山涧中逃生,即便是年轻人也不易做到呢……”

突然,老布爽一声大吼打断了龙克。他浑身颤抖地说:“你、你、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你、你休想把他带走!谁也别想把我儿子从我身边带走!”

说着,怒不可遏的布爽老人低头寻找着武器,匆忙中抄起了墙边的一瓶杀虫剂对准警长,并用瘦弱的身体堵住了屋门。

“爸爸!爸爸不要这样!”罗佐佐博士赶紧将老布爽搀到一旁的椅子上,低声劝阻着,“爸爸不要这样。既然龙克警长已经知道了一切,再做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

说罢,他伸手揭去了脸上的橡胶面具,露出那张消瘦却不失棱角的脸。

“唉!”

老布爽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他颓然地倚在椅子上,仿佛一时间身体里的生命之泉已近乎干涸,整个人突然衰老得不成了样子。两颗大大的泪滴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无力地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爸爸,这场戏已经结束了。”

博士轻轻拍着布爽老人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孩子。片刻后他转向警长。虽然脸上仍然带有无法掩饰的失望与伤感,博士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温和的笑容。

“龙克,巴托,请接受我的道歉,我让你们担心了。不过请相信,我对此也非常内疚,而且,我也有苦衷。”

龙克真诚地说:“我们相信您是不得已而为之。”

博士慢慢走回到座位上,说道:“我离开小镇已经几十年了,可我很注意收集小镇的消息,所以对大多数人都有一定了解,尤其是你——龙克。我知道你是一个相当聪明能干的警长。在导演这出戏的时候,我最担心的人就是你。其实你这么晚来拜访,我就猜出你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知道得这么多。好了,现在应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我猜你们不会介意多了解一些细节吧。不过在此之前,龙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书柜里那么多书,你只拿了那本物理课本,总不会没有原因吧?”

“的确有原因。第一,这屋里的家具都是必需品,只有书柜例外。我印象中布爽先生并不是个喜欢读书的人,这书柜显然有着不寻常的地方。第二,为什么一排旧的中学课本会被放在书柜最显眼的位置呢?它们一定对布爽先生有着特殊的意义。可我又实在猜不出这些旧课本能有什么重要,除非它们的主人正是布爽先生失踪的儿子——布息。第三,这些课本上并没有尘土,说明它们经常被拿出来看;所有课本中只有那本物理书最旧,说明它被布爽先生翻看的次数最多,所以里面一定有特殊的地方。”

罗佐佐博士赞赏地点了点头:“你的确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警长。是的,物理课本上的那段话正是我离开小镇的原因,而这件事还要从罗布皮先生开始说起。”

“正如你所知道的,罗先生是我们的先人,他是一位罗家引以为荣的天才科学家。然而在此之后,罗家就再也没出过一位杰出的人物,仿佛所有的才华都被罗布皮一人用尽了。从我曾曾祖父起,罗家改姓布,因为他们愧对祖先的荣耀。”

“小时候我是一个很瘦弱很内向的孩子,经常被其他人瞧不起,可我在内心深处却一直渴望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这种渴望是如此痛苦地折磨着我。在十六岁那年,我面临选择:要么子承父业,帮父亲打理小店,在小镇上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要么去外面闯出一番天下,重振罗家的荣耀。就在那天晚上,我在物理课本上写下了那段话,然后就离开了小镇。我当时发誓,不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绝不回来。”

“我去了大腊肠市,隐瞒了身世,并给自己重新起了名字——罗佐佐。我对物理学,特别是量子力学方面很感兴趣,于是一边学习一边在大腊肠市物理研究所里当工人。几年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帮助研究所解决了一个重要的物理学问题,得到了所里的信任,被荣升为研究员。又过了几年,凭借我的辛勤而有成效的工作,我得到了去A国著名大学进修的机会,并在那里取得了博士学位。”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事业开始蓬勃发展。我受到了A国著名的ABB物理研究中心的邀请,成为那里最年轻的首席科学家。我在那里一干就是二十年,终于完成了我的研究项目。可以说,我的事业已经达到了顶峰,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然而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始料不及的事。本来我的发明是想解决困扰世界已久的能源问题,可A国政府却要用它去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们的做法又和那些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呢?”

“由于我掌握着这项发明的核心机密,又被迫加入了A国国籍,所以A国政府就以保护我安全的名义限制了我的自由,我的一举一动都要得到他们的许可。我虽然成功了,但成了一个囚徒,不能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去工作……这难道就是成功的代价?我突然想到了祖先罗布皮老先生,他当年也有着和我类似的经历,而他修建巧克力豆迷宫就正是为给自己留一个藏身之所。”

“说到巧克力豆迷宫,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了。我不但知道它的所有离奇传说,还有一张罗布皮老祖宗留下来的迷宫地图,更有他的亲笔日记,上面详细记录了迷宫的所有秘密。我相信这座传说中的吃人迷宫一定能帮我找回自由,能帮我回到巧克力小镇,回到爸爸身边。所以我就制订了一个回国观光的计划,行动的时机正是小镇的迷宫大赛。”

“我开始为计划做准备,收集各方面资料,将计划设法通知爸爸,让A国政府同意我回国做短暂旅行……一切都很顺利,只有两点让我担心:一个是花手党,另一个就是龙克警长——我没有把握瞒过你的眼睛。”

“昨天我终于回到了小镇,你可以看出我当时是多么激动。晚上的时候,我冒险出来见到了分别三十年的爸爸。当然,这很不理智,最终导致了整个计划的失败。可我当时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甚至无法再多等一分钟。”

“今天发生的事情你们已经很清楚了。像我预计的那样,亨吉镇长顺利地让我参加了迷宫大赛。在快到终点的地方,我故意留下血迹和怀表,然后迅速通过迷宫秘道来到树林里,和爸爸会合。唯一的遗憾是我不小心在地道入口开关上留下了血迹。那时我太兴奋了,所以忽略了这一点,直到后来才想起来。”

“晚上,我又演出了这出戏的第二幕。我故意暴露行踪,让花手党和A国特工发现。我带着他们穿过森林,直奔那座木桥。当然,我已经在桥上做了手脚。然后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我和木桥一起掉进了山涧。这样,所有人都相信罗佐佐博士已经死了,无论是A国特工还是花手党或者别的什么团伙,他们再也不会来打扰我了。可我没想到,龙克警长最终还是发现了真相。”

博士的故事讲完了。

巴托使劲眨着那双小黑豆眼睛,困惑地说:“可是、可是博士,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是怎么从山涧下面爬上来的呢。”

“这件事呀。”博士笑了笑,“你该知道蹦极吧。小时候为了锻炼自己的勇气,我曾经一个人在木桥那里玩蹦极。桥下面岩石上一个栓尼龙绳的非常隐蔽的铁楔子就是我钉的,我还在悬崖下面的石壁上发现了一个山洞呢。”

“刚才在木桥边,我曾经蹲下过一次,那正是为了把准备好的弹力尼龙绳锁在我脚上的安全扣上。然后我就跑上木桥,随木桥一起掉下山涧,再在尼龙绳向上反弹的时候钻进山洞。之后我把绳子拉直,让它紧贴石壁隐藏在黑暗中,这样就算有人向山涧里看,也发现不了绳子的秘密了。这在以前简直是最最简单的事。唉,只可惜我现在老了,”博士举起了缠满纱布的右手,“不然也不会这样。”

“罗佐佐博士,”龙克忧虑地说,“即使您真能摆脱A国特工和花手党,可您的发明不是还在A国政府手里吗?他们不是还可以利用您的研究成果去制造杀人武器吗?”

“是的,他们拥有那些资料,不过许多核心数据已经被我更改了。那些资料或许现在更适合生产新型的垃圾处理装置。至于那唯一的一台核能提取机,我已经重新设定了它的冷却系统,一旦启动不出三分钟就会烧毁。哈,这就是我用了二十年研究出来的东西,最终却又毁在我自己的手上。”罗佐佐博士无限感慨地说。

“可是,博士,”巴托看着博士受伤的手,心疼地说,“您这样的年纪,为什么一定要用蹦极的方式来让自己消失呢?这样做实在是太危险了!”

博士将目光转向了年迈衰老的父亲,悔恨地说:“有些东西其实并不重要,只是因为远离我们,就会吸引我们去追寻。而有些我们生命中弥足珍贵的东西,却是因为就在我们身边,所以常常被忽视,被遗弃。我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为了弥补它,又有什么可以称得上危险呢?”

龙克和巴托都在思索博士的话。木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罗佐佐博士率先打破了沉寂:“好了!不管怎么说,龙克警长,巴托,你们找到了我,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可以跟你们走,不过请让我为爸爸捶一次背。小时候,他总夸我捶背捶得好,这些年一定再没有人为他捶背了……”

老布爽抬起头,用世界上最慈爱的目光看着罗佐佐博士,这目光比万语千言更让人动容。

“龙克,从情理上说,我们不能把博士带走,可是作为警察,我们必须、必须……”

巴托说不出来了,他不忍破坏木屋里父子团聚的温情。

“作为警察,嘿嘿,我们当然要按法律办事!”龙克看着眼前的老布爽和罗佐佐博士,铁面无私地说。然而他又狡猾地一笑,“不过嘛,我亲眼看到博士掉到山涧里去了,所以这起吃人迷宫失踪案也已经结束了。是吧巴托,你也看到了吧?”

巴托这才恍然大悟。他高兴地跳了起来:“对呀对呀,我当然看到了!我们还在这儿干嘛呢?走,龙克,今晚我请客,吃饭去!”

“这可是你今天说的最让我满意的一句话,我都快饿疯啦!咱们去大吃一顿!快走快走!”

说完,龙克和巴托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屋。

屋外,溶溶的月色轻柔地淌在林间石上,到处一片醉人的温馨。

选自《祭鬼节之夜》,海豚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