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半農
江浙間,有所謂航船者,恒往來於數十裏或百餘裏之市集,載貨載客,取值絕廉。通常艙位,行百裏者,僅取錢百二十,故圖省錢者,恒樂就之。顧其船狹窄殊甚,長約三四丈,寬半丈許,下艙頗大,可容貨數百石。上艙低平,高不滿三尺,搭客可臥可坐而不可立,客多時,甚且坐臥不安。
客夏,餘自北旋,道出無錫。錫距吾家可百裏,有小輪為之交通,日往返一次。餘抵錫時,小輪已開,因思家心切,不耐遲至明日,不得已,附航船以行。船例,體麵客可坐房艙,值較通艙為倍。餘意房艙必寬敞安適,乃入艙後,大出意表。房艙與客艙,相隔僅一欄,棚內僅一欄,棚內之麵積,僅二十平方尺,計空氣之容積,至多不過六十立方尺。艙有六客,均計之,人得空氣十尺,故呼吸促迫,身體之不自由,值較死為尤甚。餘倚艙壁而坐,足不能直伸,伸則他客之詬訁厲聲立至,故止能蜷曲其體,雙手抱膝,全身作N字形。且艙內幽暗異常,壁虱時出齧人,齧則肌膚隆然而起,有類新焙之麵包。他客身藏之蟣虱,恒往來飛舞於空氣中,旋乃一一過渡於餘身,癢不可耐。陰念彼肮髒客既懷此異寶,胡不自享而享他人?斯誠愚矣。艙無空隙,客之吐痰者,恒向艙壁,壁際淋淋然,偶觸以手,黏膩令人作三日惡。而人既眾多,則紙煙臭,汗酸臭,腳臭,腋臭,黴腐臭,魚腥臭,食物之發酵臭,艙下貨物之陳宿臭,以及種種不可名狀之怪臭,鹹氤氳混雜於空氣中。試思船小如許,既載如幹人與貨,複載如幹臭,小而多容,誠不可思議也。斯時餘作何狀,餘不自知,冀或不悶斃於船,已屬大幸。惟有默禱上帝,佑我歸家作養病計耳。然餘本無病,所以病者,此船之賜也。
船行以夜,日入,燃牛油燭一支,燭盡啟船。以物質文明之二十世紀,以四千年古國之中國人,以江蘇開化最早之無錫,而猶舍鍾表而不用,用此野蠻時代之計時法。中國人好古之特性,豈世界各國所能及!是日,燭垂盡矣,舟子正準備啟碇,忽岸上有高呼者曰:“少待!少待!”其音鬆而粗,似是老者。舟子曰:“汝老王耶?趣登趣登,今晚釘頭順(船家謂逆風為釘頭順,順風為釘梢順),舟行遲,不能久待。”曰:“餘尚未晚餐,去去即來。”遂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