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术源流

五、孔子仁学与阮元的《论语论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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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门之教,以求仁为本。为探寻孔子仁学意蕴,古往今来,几多贤哲后先相继,孜孜以求,可谓著述如林,汗牛充栋。然而由于视角不同,方法各异,以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结论亦每多歧出。清儒阮元,当朱子《四书章句集注》大行之后,摒《集注》不取,远承汉儒郑玄遗说,独辟蹊径,训诂解经,撰为《论语论仁论》。阮氏之所著,以朴学释仁,虽立异理学,心存门户,但原原本本,务实切己,于把握孔子仁学精要多所裨益。

(一)《论语论仁论》杂识

阮元撰《论语论仁论》,一卷,未见单行刊本,道光三年辑《揅经室集》,录入一集卷8。唯无序跋、题记一类文字,故此篇何时撰成未得明确。阮氏弟子、后人所辑年谱,于此亦未做明文交代。据张鉴辑《雷塘庵主弟子记》卷一记,嘉庆三年,阮元任浙江学政,成《曾子注释》10篇,时年35岁。元三子阮祜,于此条有注云:“是时,《论语论仁论》、《性命古训》三卷尚未撰。”可见《论语论仁论》的结撰应在嘉庆三年以后。后于何时?据阮元致其门人陈寿祺札称:“生近来将胸中数十年欲言者,写成《性命古训》一卷。大抵欲辟李习之复性之书,而以《书》、《召诰》节性为主,少暇当再抄寄。又《论仁论》二卷奉政。”[1]此札写于道光元年四月,《揅经室集》未录,见于陈氏《左海全集》卷首。据此,则《论语论仁论》的脱稿不会晚于道光元年。再检江藩著《国朝汉学师承记》,则此一问题的解决又可前进一步。江氏书述阮元学行有云:“伯元名元,一字芸台,仪征人。乾隆丙午举人,己酉进士,授编修,官至浙江巡抚,今官詹事府少詹事。于学无所不通,著有《考工车制考》、《石经校勘记》、《十三经注疏校勘记》、《曾子注》、《论语论仁论》、《畴人传》等书。”[2]据考,江藩书稿初成于嘉庆十七年,而阮元自上年七月二十三日至是年五月初八日,适任詹事府少詹事。江氏书“今官”云云,应属实录。因此,《论语论仁论》的完稿时间,当可提前至嘉庆十六七年间。倘若辅以焦循、凌廷堪诸儒对阮元仁学思想的影响,那么此一判断与历史实际相去大致不会太远。

阮元何以要在此时撰写《论语论仁论》?就篇中所涉及的内容看,这个问题似可从两个方面来思考:一个是当时大的学术环境,另一个是阮元在仁学方面所接受的具体学术影响。

嘉庆末,国家多故,世变日亟。学术随时势而移易,以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的结撰为标志,汉学已然日过中天,趋向批判和总结。而与之同时,宋学的颉颃则日渐强劲。尽管如此,自清初毛奇龄《四书改错》发端,迄于乾隆后期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推出,竞尊汉儒,排击宋儒,非议朱子学的风气却依然并未过去。阮元虽未能见到毛奇龄、戴震,但他为学伊始,即读过毛奇龄的著述。督学浙江,因服膺毛氏学说,更将《西河全集》撰序刊行,加以表彰。据称:“国朝经学盛兴,检讨首出,于东林、蕺山空文讲学之余,以经学自任,大声疾呼,而一时之实学顿起。当是时,充宗起于浙东,朏明起于浙西,宁人、百诗起于江淮之间,检讨以博辨之才,睥睨一切,论不相下,而道实相成。迄今学者日益昌明,大江南北著书授徒之家数十,视检讨而精核者固多,谓非检讨开始之功则不可。”[3]至于戴震之学,阮元虽尚有所保留,但由训诂以明义理,此一戴氏所倡治经方法论,则是一脉相承,笃信谨守。身为汉学后劲,且主持风会,领袖四方,阮元当然要与江藩作同调之鸣,去为自己的学派固守壁垒。惟其如此,晚近梁启超先生撰《清代学术概论》,称阮元为汉学“护法神”,[4]实在是再恰当不过的。

在阮元仁学思想的形成过程中,予他影响较大者,主要是4个人。第一个是他的姻亲刘端临。端临为一时著名经师,学术、人品为学坛备极推重,卒于嘉庆十年。所著《论语骈枝》,阮元在浙江巡抚任上即已刊行,而且曾携往京中,送请前辈学者翁方纲审阅。翁氏《复初斋集》中,于此有过记录。据云:“刘台拱深于《论语》,昨阮侍郎元以所锓台拱之书来示,其《论语》卷中有精审者,亦有偏执者。”[5]第二个是臧庸。庸为康熙间经师臧琳的后人,又从学于一时名儒卢文弨、钱大昕、王昶、段玉裁等,家学渊源,师承有自,经学根柢甚为坚实。阮元督学浙江,曾聘庸助辑《经籍籑诂》。后巡抚浙江,再延臧氏入幕府。臧庸卒于嘉庆十六年,所著《拜经日记》即有涉及《论语》仁学之见,为阮元所钦佩。

第三个直接影响阮元的仁学观者,则是先于他将《论语》区分类聚,撰为专书的焦循。焦循与阮元同里同学,且系其族姊夫,一生潜心治学,博识多通。嘉庆二十五年病故,阮元为之撰传,冠以“通儒”之称,誉为“儒林大家”。据云:“焦君与元年相若,且元族姊夫也。弱冠与元齐名,自元服官后,君学乃精深博大,远迈于元矣。”[6]焦循私淑戴震,早在嘉庆九年,即仿戴氏《孟子字义疏证》,撰为《论语通释》。该书类聚孔子论学语,凡分圣、大、仁、一贯忠恕、学、知、能、权、义、礼、仕、君子小人等十二门,“仁”即为其中之一门。

第四个,也是影响阮元仁学思想的最大者,当为凌廷堪。阮元18岁即与廷堪订交,时当乾隆四十六年,迄于嘉庆十四年凌氏病逝,论学问难,终身莫逆。廷堪亦私淑戴震,尤以礼学最称专精。嘉庆十三年,应阮元邀南游杭州,尽出所著书相示。阮元大为折服,命长子常生师从问学。所著《礼经释例》及《校礼堂集》中《复礼》3篇,于阮元《论语论仁论》的结撰,影响最为巨大,不啻阮氏立论依据。凌廷堪认为:“圣人之道,至平且易也。《论语》记孔子之言备矣,但恒言礼,未尝一言及理也。”他指出:“夫仁根于性,而视听言动则生于情者也。圣人不求诸理而求诸礼,盖求诸理必至于师心,求诸礼始可以复性也。”因之断言:“夫《论语》,圣人之遗书也,说圣人之遗书,必欲舍其所恒言之礼,而事事附会于其所未言之理,是果圣人之意邪!”[7]阮元据以立论,亦步亦趋,《论语论仁论》开宗明义,即指出:“《论语》言五常之事详矣,惟论仁者凡五十有八章,仁字之见于《论语》者,凡百有五,为尤详。若于圣门最详切之事,论之尚不得其传而失其旨,又何暇别取《论语》所无之字,标而论之邪!”[8]

阮元自青年时代即入宦海,之后虽因公务缠身,其学不能如前述诸家之专精,但朝夕切磋,历有年所,加以得天独厚的特殊地位,亦使他在学术上能多有所成。嘉庆十六年前后,阮元于论学诸友择善而从,沿凌廷堪“以礼代理”遗意,取焦循类聚《论语》旧规,合众家之长而成《论语论仁论》,高扬“以仁代理”的大纛,就宛若水到渠成,不期而然。其间学术发展的内在逻辑,实非个人意志所能转移。

(二)阮元的仁学观

《论语论仁论》由汉儒郑玄对“仁”的训释入手,凡3部分。第一部分为发凡,提纲挈领,绍介撰述宗旨;第二部分为《论语》论仁诸章分类辑录,兼有作者按语,以阐释各章大要;第三部分为结语,重申古训,以与篇首宗旨相呼应。阮元的仁学观寄寓其间,概括起来,主要有3个方面。

1.“仁”字本训

阮元释仁,溯源古训,极力从古籍中去寻觅字源。据他考证,“仁”字既不见于《尚书》中的虞、夏、商书,又不见于《诗经》中的三颂和《周易》的卦爻辞。儒家经典中最早出现此字,当为《诗经》小雅的《四月》篇。篇中所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此“人”字即为“仁”字。其后则是郑风《叔于田》篇的“洵美且仁”。因此,阮元认为,就由语言到文字的次第而言,仁在“周初,有此言而尚无此字”,当时,凡仁字,“但写人字,《周官礼》后始造仁字也”。[9]

周初以后的仁字,又当作何解释?阮元先是引许慎《说文解字》为据,许书释仁云:“仁,亲也,从人二。”继之又引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为解:“亲者,密至也,会意。”随后则是郑玄的《中庸注》。《中庸》曰:“仁者人也。”郑玄注云:“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何谓“相人偶”?阮元于此,旁征博引,证成己说。《仪礼》中《大射仪》“揖以偶”,郑玄注:“以者偶之事成于此,意相人偶也。”《聘礼》“每曲揖”,郑玄注亦云:“每门辄揖者,以相人偶为敬也。”《公食大夫礼》“宾入三揖”,郑玄同样注云:“相人偶。”《诗经》国风中的《匪风》篇,有“谁能烹鱼”、“谁将西归”诸句,郑玄笺诗亦称:“人偶能割烹……人偶能辅周道治民。”贾谊《新书》的《匈奴篇》曰:“胡婴儿得近侍侧,胡贵人更进得佐酒前,上使人偶之。”阮元备举诸多例证,归纳出如下结论:“古所谓人偶,犹言尔我亲爱之辞,独则无偶,偶则相亲,故其字从人二。”于是他据以重申仁字本训:“仁字之训为人也,乃周秦以来相传未失之故训,东汉之末,犹人人皆知,并无异说。康成氏所举相人偶之言,亦是秦汉以来民间恒言,人人在口,是以举为训。”据此,阮元推本古训,对《论语》中的仁字提出了新的界说。他说:“春秋时,孔门所谓仁也者,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等事之谓也。”

2.对孔子仁学的把握

阮元之学,切己务实,以实事求是为特征。他曾经说过:“儒者之于经,但求其是而已矣。是之所在,从注可,违注亦可,不必定如孔、贾义疏之例也。……株守传注,曲为附会,其弊与不从传注,凭臆空说者等。”[10]他对孔子仁学的把握,实最能体现这一为学个性。阮元认为,探讨孔子仁学,切忌“务为高远”,“当于实者、近者、庸者论之”。本此宗旨,他将《论语》论仁诸章区分类聚,由《雍也》、《述而》二篇始,迄于《子罕篇》终,或章自为类,或多章并析,对孔子的仁学作了广泛而深入的探讨。阮元之论孔子仁学,大要有三。

(1)“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阮元既以“相人偶”为释仁出发点,因而《论语·雍也篇》孔子与子贡的问答,便成为他心目中孔子仁学的核心。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阮元紧紧抓住这一核心,取《雍也篇》此章冠于诸章之首,使之同“相人偶”的古训水乳交融,从而俨若贯穿全篇的一根红线。他先是说:“所谓仁者,己之身欲立则亦立人,己之身欲达则亦达人,所以必须两人相人偶而仁始见也。”继之再说:“圣贤之仁,必偶于人而始可见。故孔子之仁,必待老少始见安怀。若心无所著,便可言仁,是老僧面壁多年,但有一片慈悲心,便可毕仁之事,有是道乎?”随后又说:“但能无损于人,不能有益于人,未能立人达人,所以孔子不许为仁。”篇末还说:“夷、齐让国,相偶而为仁,正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道。”首尾照应,三致意焉,足见孔子此一命题在其仁学思想中的极端重要。

(2)“克己复礼为仁”。“克己复礼为仁”,是孔子在《论语·颜渊篇》中,就仁学所提出的又一个重要命题。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如何解释这个命题,在学术史上,汉宋歧说,莫衷一是。汉儒马融,训“克己”为约身。后儒虽间有异解,但多从其说。南宋间,朱子注《论语》,别出新解,释云:“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11]阮元于此最为不满,视之为儒释分野之所在,因而据理力争,详加辨析,成为《论语论仁论》中篇幅最大,亦最为突出的部分。他首先考证,“克己复礼”本为古语,故既见《论语》,又见《左传》。孔子以人己对称,正是尔后郑玄以“相人偶”释仁之所本,断不能如朱子所训,释己为私欲。否则乖违《论语》原意,实是方枘圆凿。所以阮元推本古训,指出:“‘克己’己字,即自己之己,与下为仁由己相同。言能克己复礼,即可并人为仁。一日克己复礼,而天下归仁,此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道。仁虽由人而成,其实当自己始,若但知有己,不知有人,即不仁矣。”

(3)“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在孔子的仁学中,仁的涵盖浸润至为广大深厚,它发源于孝悌,既兼恭、宽、信、敏、惠于一体,又合忠、清、敬、恕诸德于一堂,最终成为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和理想的追求。所以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12]又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13]还说:“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14]因而孔子主张:“当仁不让于师。”[15]对于齐国管仲“不以兵车”,“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的历史功绩,孔子倾心赞许,叹为“如其仁!如其仁!”[16]阮元罗列诸章,阐发精要,据以归纳出对孔子仁学的宏观把握。他指出,“仁之有益于人民者甚大”,“为富贵生死所不能夺”。针对孔子之论管仲功过,阮元尤为强调:“仁道以爱人为主,若能保全千万生民,其仁大矣。故孔子极许管仲之仁,而略其不死公子纠之小节也。”

3.求仁的途径

一如前述,根据阮元的探讨,仁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细而言之,当为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在谋求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宏观而论,因其涵盖浸润之深广,它又是一种崇高理想的追求。因而如何去求仁,既是孔子仁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实践孔子仁学的重大课题。

对于求仁的途径,孔子或者说“能近取譬”[17],或者说“能行(恭、宽、信、敏、惠)五者于天下”[18],或者说“用其力于仁”[19],讲的都是平实的道德践履,身体力行。至于他的弟子之所论,亦同样笃实不虚。子夏说:“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20]曾子也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21]阮元本之而论求仁,认为其途径唯在身体力行。他说:“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因而他反对闭户修持,虚悟远求,指出:“一部《论语》,孔子绝未尝于不视、不听、不言、不动处言仁也。”又说:“仁必须为,非端坐静观即可曰仁。”阮元进而断言:“若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绝不得指为圣门所说之仁矣。”

至此,阮元通过学理的探讨,确立了积极经世、身体力行的仁学观。

[1] 阮元致陈寿祺札,《揅经室集》未录,载于陈寿祺《左海全集》卷首。

[2]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7《凌廷堪》。

[3] 阮元:《揅经室二集》卷7《毛西河检讨全集后序》。

[4]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48页。

[5] 翁方纲:《复初斋集》卷7《考订论》中之2。

[6] 阮元:《揅经室二集》卷4《通儒扬州焦君传》。

[7] 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卷4《复礼》。

[8] 阮元:《揅经室集》卷8《论语论仁论》。(本章以下凡引阮元语而未注出处者,皆为此篇)

[9] 同上。

[10] 阮元:《揅经室集》卷11《焦里堂群经宫室图序》。

[11] 朱熹:《论语集注》卷6《颜渊》。

[12] 《论语·卫灵公》。

[13] 《论语·里仁》。

[14] 《论语·卫灵公》。

[15] 同上。

[16] 《论语·宪问》。

[17] 《论语·雍也》。

[18] 《论语·阳货》。

[19] 《论语·里仁》。

[20] 《论语·子张》。

[21] 《论语·泰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