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有宗室長老對大王說,等你完婚後,便應之國。”
子畫在母親的寢宮中,隔著案幾看著母親做女紅。
大商的王後,他的母親婦息對子畫說這話的時候,正用骨針在一麵白色的絹帛上繡上暗紅色絲線。子畫看不出母親在繡什麽,因為看上去,母親才剛剛開始繡。
“之國?”子畫劍眉微挑。
之國便是去封地,比他年長的子見不用去,子成也不用去,為何長老們會對大王單單提起他之國?
“長老明麵上的意思,子見、子成不曾之國,都橫死王都,提議你之國是為你好。”婦息拿骨針在磨石上蹭了幾下,接著說,“王子之國,便失去所有,包括王位的繼承權。你父王身子強健,右相也已經等了二十年,也不知道誰亡在前,因此子見不用之國,子成也不用。算起來你也不用,但長老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你著想,竟向大王進言了。”
“事實上,畫兒的封地,那塊西鄰周方豳地的土地,雖然肥沃,卻是四戰之地,委實算不得什麽好地方。”婦息帶著些許怨望道。
關於子畫的封地,婦息曾多次相求大王,希望能為子畫爭取一塊離王都較近的封地,或者向南,在息邑附近覓一塊封地,至少能夠得到父親息侯的看顧。
王都附近小國林立,封林、封土相接,實在找不出好地方了,而在息地附近另覓封地的想法被右相否決,說是擔心坐大。
婦息想到這兒,再一次在心中鄙視右相。
子畫也沒有作聲,想起那日在城東酒肆與京新的一場衝突中,京新那鄙視的語氣。
隔了許久,子畫開口:“母後,我不怕戰爭,也不怕什麽四戰之地。每一次的戰爭都會讓孩兒變得更強大!”
“長老們的提議,大王沒有作答,不知道大王究竟是何想法。”母親沒有理會子畫的雄心壯誌,說。
“之國啊,這事不勞長老們扌喿心吧。”說到之國,子畫並不怕。冊封典時,父王為他新辟了一塊地,在王都以西,與周方接壤,以他的名字命名,叫畫地。
子畫一直好奇那片屬於他的封地會是什麽樣的。若是可能,他願早些之國。長老進言,要他大婚以後便去,雖說是懷著惡意的揣測,但對他而言,卻正中下懷。
擁有一方真正屬於自己的勢力,正是子畫所想。
他知道畫地不大,卻也不小,在那片即將成為畫邑的小小城池之外,他手下還有附庸十六族。
他想前去看看,現在的畫邑有沒有按照他所設想的在走。至於王都麽,他若去,再回來時,他希望他已經是大商的王者。
他已經派了心腹前去,他特別告誡了,要把畫地經營成為他進可攻、退可守的戰陣——在他聽到的睡前故事中,九世之亂的鮮血印記,還浸漫在這新砌的王宮之中——王都雖好,卻從沒停止過暗流湧動,一時間雖可立於波峰浪尖之上,下一刻卻可能被迎頭風浪打落到潭底,屍骨無存。
婦息不願再說這個對她而言沉重得意味著和兒子永別的話題,放下骨針,看著子畫,歎一聲氣:“大王有一陣子沒來這兒了。”
婦息輕聲歎息並沒有流露出過多的情緒,但子畫想起昨日父王大罵“梟獍”時,寢宮的薄被中如同受驚的小鳥般的女子。
他沒有告訴母後昨天父王大罵“梟獍”之事,也沒有提起父王昨日寢宮的女子不是顧氏女,而是另有了新寵。在他看來,這些都隻是一時的,從他記事以來,父王有過不少新寵,但母後始終是父王的最愛。
子畫腦中再次浮現複廟前的場景,神情一滯:也許這次會不一樣。
子畫很不情願想到這些,微微晃頭。
“怎麽了?”婦息敏銳地看出子畫的異樣,問。
“沒什麽。”子畫答道。
婦息沒有糾纏這個,話題跳躍到最初:“子見死了,子成也死了,你在大商王位繼承中,現在是第二順位。商族的實力來自多子族,子姓十二族的長老,正是你現在該爭取的。”
婦息想說的事,她能說動其中一兩個,但有把握的不多。由子姓數百年繁衍而成的多子族,自然不止十二支,但勢力足夠左右商族形勢的,卻不會超過這十二支。
子畫撇嘴。
這十二名宗室長老中,有好幾個族尹是子畫看不入眼的。
樊氏族尹樊為,雖貴為商族尹老,卻是以編織籬笆起家,在王都雖頗有勢力,終不過是靠販奴起家。
宋氏的宋悅,龍鍾老態,偏要做出一副閱盡人事的模樣,子畫記得兒時曾隨父王去田獵,回程在宋氏的莊園落腳,宋悅在父王麵前也是一副顢頇跋扈、長輩教訓的架勢,讓子畫心中生厭。
還有老得牙齒都關不住瘋的京護……
不過這絲毫不妨礙子畫在他們麵前的謙卑有禮。
子畫對所有值得尊敬或應該尊敬的人都秉持禮貌,哪怕心中懷有厭惡。
“寒嬉還沒進宮來?”子畫一早便著人出宮去叫寒嬉,來了一陣竟然沒見,於是問。
昨日婦息請寒嬉住在宮中,被寒嬉婉言拒絕,子畫知道寒嬉父親新亡,最近麻煩事不斷,需要她在寒氏館驛裏居中處措,實在不便在宮中呆著。
“寒嬉剛來,冬日祭之後便是你的大婚,寒嬉正好要做嫁衣,在裏麵量尺碼呢。”婦息溫婉笑道,隻是這溫婉的笑,反倒讓子畫覺出些憔悴,恍惚間覺得母後老了些,不似從前圓潤,“宮裏來了個巧手,是蘇方才貢來的,你若不來,我也要去叫你。”
“待會兒你也去量量,一起做了。”婦息說。
“謝母後!”
閑聊一陣,寒嬉從後麵走出來,隔著一個身子的距離,坐在子畫身邊。
“你進去量量碼子吧,我和嬉說會兒體己話。”母親對與寒嬉一起出來的婦人說道:“裏外都仔細量了——真想馬上能看到我的畫兒一身白潔高貴的樣子。”
婦息眼裏看著子畫,滿是柔情和愛意。
從後殿出來,子畫見婦息、寒嬉頭都湊一塊了,正圍著一片繡著五色的絹帛細看,便問:“看什麽呢?”
婦息見子畫出來,叫蘇氏婦人等出去籌備,把手中繡品放下,對二人說:“你們坐好,我有話要對你倆說。”先前笑盈盈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
“弼人府的事,為什麽要那麽做!?”婦息看著他和寒嬉,臉色冰冷。“劫圉!膽子不小啊,啊?!”
子畫不知婦息如何得知,看了看寒嬉,見寒嬉也是一頭霧水,訝異地看著他。
婦息的眼盯著寒嬉,與剛才的親密溫婉判若兩人:“你以為沒人知道是你寒地的人幹的?整個王都,除了你二人以外,其他人都知道!都知道是你幹的!隻是礙著畫兒和右相,都不說破——偏你以為天衣無縫,遮掩得好。”停了片刻,不見二人答話,又補了一句,帶著冷笑:“當真遮掩得好!”
子畫與寒嬉麵麵相覷,不知風聲如何走漏,弄得盡人皆知。隻是事已至此,隻好求助問道:“母後如何得知?”
“你二人也不想想,那計五乃是子昭的伴學,依右相大人平日做派,自是要保,怎麽偏是到計五這就大義凜然,不待人知便叫弼人府拘了?拘了便拘了,何以生恐他人不知,四處宣揚,鬧得四門的庶民也知道右相大義?”
婦息歎息一聲,聲音不再嚴厲:“頭回劫圉未果,被抓的人也僥幸得脫,原本便該收手,奈何你被仇恨蒙蔽雙目,居然再次劫圉,卻不知正好中了右相的奸計!”
“奸計?”子畫愕然,然後想起什麽,低頭不語。
“計五關在弼人府,那鄭達乃是右相一力提攜,右相自可任意而為,以奴欺主,好端端的一個大辟,被生生地判成了椓刑。估計右相雖不滿意,卻無計可施,恰好你去送個絕好的機會,讓那計五得以逃脫。”母親聲音雖不嚴厲,卻有責備之意。
婦息道:“現下王都盛傳,都道是計五的人劫圉,但知道的卻盯著你寒嬉。”
寒嬉何曾想到這層,參與劫圉的幾人不敢回寒氏館驛,往郊外逃去,被弼人府緊緊咬住,一路追殺,她現在還沒收到回報,不知蒙間等人是否能擺脫弼人府的追蹤。
“事已至此,如何是好?”子畫一直為蒙間等人擔憂,若是蒙間成擒,寒嬉也難脫罪責。
“此事必須在大婚前了結!”母親拿起案幾上的繡品,放在手上摩挲。“前幾天,聽說寒地又來不少人進了王都?”
“是!”寒嬉低眉答道。“婚事在即,總要些人手的。叫寒地那邊派了些人手來,還帶了些用度,一些貨貝和上好的鹽。”
“你記得這些,很好!”婦息道,“婚事上的用度你不用扌喿心,王子大婚,自有王室安排。帶來的貨貝和鹽,你和畫兒商量著用了吧,宗室各位長老那裏,畫兒和你也該多走動走動了。”
子畫應了。
婦息續道:“子昭流放,右相倒是舍得。右相走的每一步,當時看著尋常,事後看卻無不深意。隻是這步我卻看不透,和大王說起,大王便惱我胡思亂想,倒不好再多說什麽。”
子畫不知婦息要說什麽,隻好聽著。
“之前你說要去伐邛,我心裏便說不出的擔憂,會不會受傷?會不會挨凍?這次子昭不過寥寥數人,去國三年,一路上難免艱險阻礙,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憂。右相舍得,隻不知婦微如何放心得下?”
子畫想說好男兒誌在四方,便是宗室長老攛掇的“之國”事,他也絲毫不懼,甚至有些期待。還未說,便聽到母親又道:“好快又到午間,我乏了,你們告退吧。記得一起去各位長老處走動走動,總有些用處的。”
子畫二人告退出來,便到寒嬉家中備了禮,去拜訪長勺氏的族尹,長勺選。長勺選自來與王宮走得近,對子畫也是親熱得很,拜訪各房長老,他很自然地便從長勺選開始。
一車細鹽,兩朋貝。這是寒嬉備好的單子。子畫看了看,把貨貝劃掉,隻叫寒府的人推了一小車鹽去。
長勺氏的府邸在城北的高坡上,新砌的屋子,土牆草頂,土牆外鋪著平展的木板,看得出很是用了些人力細細打造出來,牆外的木板刷成了白色,草簷從牆頂端長長的挑出來,想見裏麵該是密密地加了木條,經過了精致地修整。
“王子來就來,還帶了這麽貴重的禮物,怎麽敢當?”落座後,長勺選笑著對他二人說。
“嬉訂婚時,曾蒙長老厚賚,‘長者賜、不敢辭’,嬉自是歡天喜地地收下了。”寒嬉從身側拿了一小包細鹽,要下人遞了上去。“寒地僻遠,別無所產,隻是離海不遠,有些海裏的出產,奉上些許細鹽,不成敬意,倒叫長老笑話了。”
“好鹽,好鹽!”長勺選打開布包,見這海鹽細細白白的,用手揉搓,便有少許在手指間化開。“此等好鹽,我隻得見一次,未曾想寒地居然有這等出產。”
“多承長老謬讚!這海鹽卻不是寒地的。”寒嬉看一眼子畫,道:“寒地近海,卻不臨海。海鹽自萊國得來,隻是熬製方法,比尋常海鹽多費些手續。”
“熬製?”長勺選將手指上化開的細鹽放在口中津了,稍有興趣地看著寒嬉。“不是曬製的麽?”
“鹽田上曬製的,出產雖多,卻是粗鹽,且多砂礫。這細鹽乃是取潔淨海水,以粗布濾淨,以陶盆盛之,將鬆幹剖成細條,文火慢熬,數日方成。長老手中細鹽,不過兩握,人力不說,單是從遠離海岸出取潔淨海水就得不少來回,還需費不少陶盆和鬆枝呢。”
見寒嬉說得如此費時費力,長勺選聽得嘖嘖有聲,問道:“便是熬製,如何能得如此精細?”
“家父將熬製的海鹽運往寒地,又著人用山泉水化開,再濾再熬,用小勺不住攪拌,方得此等精細。”說到父親,寒嬉悲從中來,聲音居然有些哽咽。
“寒子果然大才啊,如此遭遇,倒叫人不生唏噓。”長勺選歎息一聲。“計五逃圉,右相全無責難弼人府之意,想是右相大人於此著力不多,明日倒要聯合幾家,一起商議一番。”
子畫見長老說起,忙道:“此事還望長老周旋。”
長勺選看著子畫,道:“子昭才流放,便有長老說起要你之國,擺明了是幫著右相大人,這事若是敢當著我的麵提起,我定要唾他一臉!”
長勺選語氣帶著不屑。
提出子畫之國的戴氏族尹戴司,正是長勺氏的對頭,兩族之間,若幹年來互有勝負,卻誰也壓不過誰一頭,漸漸積怨愈甚,相互目為仇讎。
子畫得了長老此言,知道此行目的達成。
長勺氏自來與王宮交好,與右相大人表麵上雖過得去,其實不睦。但子畫還是有必要走這一趟。
“請長老放心,子畫雖然年少,卻不會任人欺侮。”子畫道。“有長老支持,小子定展雄風,不負長老厚愛。”
長勺選哈哈大笑:“冊封典上,小虎已經露尖牙,果然尖利非常!若是誰敢惹你,隻管放膽去咬,說不得別人更怕你的尖牙呢,哈哈!”
子畫等長勺選笑聲漸落,躬身道:“此次前來,還有所請。”
“但說無妨!”
“小子這次要去辦點事,還望長老援手,安排幾名好手一道行動。”
長勺選稍事沉吟便道:“可!明日此時,我就他們來……”
“寒氏館驛。”子畫接話道。
“行,明日此時,寒府門前。”長勺選道。“隻是他們去你那,便是無名無氏之人。”
“小子知道!”子畫見長老並不問他要人何用,可見是無條件支持,當下深深一揖。
二人從長勺府邸出來,子畫道:“蒙間尚未逃脫弼人府的追蹤,你在劫圉的事上便脫不了幹係,母親隻說要在大婚前了結,卻沒說如何了結。”
子畫向長勺氏要人時,心中已有定見,隻是不便說出。
子畫籌劃已定,心中躍躍欲試:“此事總有個落地之處,也無需多慮,且行且看吧。若蒙間得脫便罷,如若被擒,須讓弼人府的人進不得王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