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161)第廿七日 初識人事 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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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昨日離開長勺氏的別業去跟蹤右相,婦操對婦息道:“王後不怕他跑了?”

婦息驀地想起猛父,淒婉一笑:“猛父你知道的,隨我來王都十多年的媵臣,隻說一聲離開就就再也沒有回來。他若是怕,隻管對我說,這樣不辭而別,叫人心寒。”

“也是怪事,平日裏看他對王後忠心耿耿,原來也是個怕事的。”婦操跟著憤憤不平,“可惜王後平日拿那麽多錢貝喂他,說不定猛父全都私吞了,根本不是對王後說的那樣,用來買人命。”

“他和我說,這一年來,他在王都上上下下買通了幾十人,都是一方之雄,隻待刺殺事成,便可擁立子畫為小王。可直到他走,我也沒見一人。”婦息苦笑中苦澀意味更重。

婦操一邊腹誹婦息一年來也不過問猛父究竟做了些什麽,說是買下雄厚實力,朝野得人,最終為猛父蒙騙,貨貝銅金流水般從王宮中流了出去,卻什麽也沒有見著,一邊安慰道:

“便是一條狗子在身邊十多年也該養熟了,何況是王後的媵臣。王後心善,當然信得過,誰知道他跟了王後那麽久,竟然瞞得如此深!”

“猛父都靠不住,我不知這世間還有誰靠得住,也許隻有子畫吧,畢竟我與他份屬母子,隻能相依。”說罷看到婦操在身邊,又笑道,“還好有你,不然這光頭我都不知養在何處。”

婦息收了笑,輕歎,指了指門外:“所以我便任他去。”

婦操知道婦息說的是光頭,也跟著歎息一聲,挽住婦息的手臂,曖昧一笑:“我覺著這光頭能成事。光頭若回,我今夜便將自己賞給他。”

婦息啐她一口,笑道:“你自己動心,偏說是賞他!”說完正色道:“一次便可,這幾日要動手,需要攢勁。”

光頭昨日跟了一天,沒有動手的時機,右相從相府到王宮,再從王宮回相府,幾乎是一條筆直的大道,人來人往,找不到出擊的機會。

光頭一路跟著,衡量右相身邊每個親衛的實力,想象著如果動手,該從何處下手才有勝算。

光頭不善弓箭,卻拳腳剛猛,獨身入林,卻也極少空手而回。但更常見的是參與族人圍獵,和一眾人等拿石刀竹矛趕圍子。眼下要如何衝破重重護衛刺殺右相,全無經驗,光頭一路跟隨,很是費了一番心思。

那個右相身邊有個獨臂親衛,離右相最近,也很警惕,目光如鷹隼般四下搜尋掃視,光頭不敢跟近,隔得遠遠的觀察。右邊的三個軍士中,緊挨著車轅的那名持戈軍士,步伐永遠是同樣的節奏,光頭看得出,那人不是刻意,而是長久以來的習慣。

隻這二人,光頭已經感到棘手,何況還有其他軍士攔在前麵,會擋住他的第一擊,在那之後,他要麵對的就不是右相,而是斷臂親衛和讓他微微忌憚的那名親衛。

一直跟到相府門前,正當光頭感到無望時,右相落車,他發現了唯一的機會。

今日右相出了王宮,竟不回相府,光頭已是一喜,畢竟相府門前還有府衛,平添幾多變數。

光頭一直隔得遠遠的,跟在牛車之後,見獨臂親衛揚手,牛車緩緩停下,右相踩在羌奴背上緩緩落車。

“就是這!”

這時節,右相身邊人散開,防衛的圈子更大,但也因此有了空頭等待已久的空檔。

光頭腳下用力,在軍士們反應過來之前,拔出短劍,向右相疾衝。

右相一腳踩在羌奴背上,一腳正要落地,忽然心生警兆,喝一聲:“易青!”手上用勁,扶著車轅,迅疾彈回車上,竟是身手了得。

右相異動,那名讓光頭忌憚的親衛首先反應過來,光頭衝得快,親衛阻攔不及,一腳朝身邊軍士踢去。

光頭身形迅疾,卻總有些距離,將將撲到右相牛車旁,一個身影斜斜朝自己倒過來,光頭腳步側滑,抬腳朝來人膝蓋踢去。

光頭掃清阻礙,不待來人倒地,再次向車上衝去。

右相從容退回車上,看了一眼左右親衛,從另一邊落車,正背對光頭。

時機正好,光頭狂喜,劍指右相。

橫刺裏一戈擊來,那名讓光頭感到棘手的親衛出手了。

光頭來得太快,親衛不及反應,隻能踢倒身邊軍士,試圖能阻光頭一阻,誰知光頭彪悍,甚至沒有為他贏得半個呼吸的時間。

倒地軍士艱難爬起,恰好將光頭與親衛隔開,親衛要追已來不及,情急之下,抬手擲出手中長戈。

親衛奮力一擲,長戈似箭,朝光頭激射!

光頭短劍逼近右相後背,隻差尺許便可咬進右相肝腑,與此同時,長戈帶著死亡的氣息,挾著風聲,疾速射向光頭。

出於求生的本能,光頭微微側身,劍身在長戈上一撥。

光頭隻求速度,沒有用足力道,長戈挾風,蘊藏力量,擦過劍身,發出令人牙酸的怪響。光頭隻得加力,撥轉方向,堪堪躲過射向脖頸的長戈。

親衛一擲,阻了光頭片刻,遲不過瞬間,右相已經落車,被易青擋在身後。

親衛長戈擲出,腳下片刻不停,越過倒地軍士,拔劍朝光頭趕來。

光頭本能格擋,已經錯失了殺死右相的良機,不顧後背空門大開,朝右相撲去。

易青攔在右相身前,一步步後退。

一名軍士撲上來,光頭揮劍,割斷軍士的脖子。

這些日子,光頭天天練的就是如何用一招殺死一個人,手隻一揮,軍士應聲而倒,竟一絲不曾延緩光頭的腳步。

又一名軍士挺戈刺來,光頭不欲糾纏,揮劍撥開長戈,衝到易青麵前,挺劍,直取易青咽喉。

易青豈是易與,**開光頭的劍。

二人的手同時巨震,光頭退了一步,易青卻吃了獨臂的虧,身子不易平衡,被光頭猛力震得一晃,連退三步,若非右相在身後支撐,早已一跤跌倒。

身後追擊的親衛喝一聲:“中!”手中劍平平刺出,近得光頭身後,手腕一抖,手臂腰背同時發力,化刺為劈,劍尖似有厲芒,朝光頭持劍手臂砍去,這一招竟不是取光頭性命,而是要削斷光頭手臂,阻止光頭刺出的這一劍。

光頭與易青對了一招,退出一步,暗驚這獨臂親衛的臂力。

局麵已經發生改變,光頭原本想象的孤身進擊,一擊功成後就飄然遠引,隻不過一招之間,便如困獸,陷入四麵受敵。

身後親衛利劍如風,身前獨臂親衛臂力驚人,牛車前後的軍士一左一右挺戈刺來,而他要殺的那個人,與他隻隔著一個獨臂親衛,雙手負在身後,冷冷看著他。

沒錯,那個幾綹飄逸胡須的人,站在獨臂親衛的身後,臉上沒有驚惶,也沒有要逃走的意思,就冷靜地負手而立,以冷到骨髓的眼神看著光頭。

光頭有那麽一瞬感到驚異。

光頭想起山中被圍獵的野物,在吆喝聲四起,四顧無路時,驚惶中帶著無助眼神,那才是他習慣的。

“中!”

身後暴起一聲大喝,利劍劈風而至。

光頭沒有想到的是,在路人的驚愕、好奇,甚至是帶著一絲興奮的眼中,一路跟蹤而至的他,已是被數名軍士圍獵的野物,絕無逃走可能。

光頭心中驚異一閃而逝,笨重身軀忽然變得輕飄飄的,身子後轉、微微後仰,似是激流遇上巨石,濺起一串浪花,不帶一絲多餘動作,避開背後劈來的一劍,隨之從下方立劍刺出,順勢前探,再次刺向易青的咽喉。

光頭身法一變,身後親衛劍式隨之也是一變,變劈砍為突刺,朝光頭背後刺落。

獨臂易青見光頭自下而上的立劍突刺,舉劍格擋,光頭卻不待招式用老,絲毫不顧及形象的矮身,似濺起的浪花跌落,向右側滾,躲開身後淩厲一劍,顧不得頭上假發掉落,舉劍上撩,身子一擰,力達劍身,劃出一道弧線,向從車前趕來的那名軍士的胸腹抹去!

軍士胸腹間當即被光頭短劍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噴濺而出。光頭得手,絕不停留,借著擰身的力道,返身揮劍,自上而下又是一抹,朝易青胸腹一劍抹去!

易青見光頭的劍招來勢洶洶,不敢大意,揮劍格擋,才抬手,光頭就地打滾,聲東擊西,朝身側的軍士下手,頓時失去眼前目標,眼睜睜看著原本刺向光頭身後的凜冽一劍,朝自己的下腹刺來。

親衛全力突刺,欲一劍斃命,誰知光頭身形粗壯,卻靈動非常,突然滾落在地,刺向光頭的一劍,直直地刺向易青。

二人收勢不住,於間不容發之時二人倉促變招,兩劍相擊,發出一聲清脆的長鳴。

二人都未留手,全力一擊,自然非同小可,電光火石間,光頭斜刺裏殺到。

易青隻是獨臂,格擋開親衛的劍,眼見著光頭一劍襲來,無法格阻,卻不敢躲開。

易青的身後便是右相,他躲開,無疑會將右相暴露在刺客麵前,光頭的這一招,易青隻能硬生生受了。

光頭的劍如閃電,劃開易青的甲衣,皮甲裂開,布帛裂開,血肉裂開,這一劍自右肩朝左腹斜斜破開,於瞬間破去易青的生機。

而易青的劍也刺進親衛的胸膛!

光頭一招,殺持戈軍士,殺易青,讓易青臨死前的一劍刺入親衛的胸膛,倉促間已將潛力發揮到極致。

易青眼睛圓瞪,時間仿似停止,所有的人動作突然變得緩慢,易青的身子緩緩向後倒下,軟軟跌入右相懷中。

易青仰頭看著扶住自己肩膀的右相,淒然一笑:“大人,小人以後沒機會在大人跟前護衛大人了。”

右相從易青的手中接過短劍,語氣中帶著傲然:“你放心,我替你報仇。”

右相將易青輕輕放落地麵,再起身時,光頭已和一人打作一團,時開時合,另幾名軍士持戈在一旁警戒,圍在右相身前。

右相撥開身前軍士,上前道:“鄭達,退下。”

與光頭對戰的人正是鄭達。他一直跟在右相和光頭身後,見光頭發動,想也不想,往前衝殺上去,鄭達與牛車有段距離,追上來時,光頭已經殺了易青,光頭與親衛拚殺起來。

親衛與人合擊光頭,卻被光頭算計,差點被易青刺死,心中惱火,不顧胸膛插著一柄短劍,勢若瘋虎,手下絕不留情,隻取攻勢,一招招遞出,竟無一招防守,光頭竟被逼得退了幾步。但親衛胸膛被刺,終是力竭,動作稍有遲滯,給光頭一劍割喉。

光頭正要朝右相刺去,身後一人狂奔而至,人未至,劍氣已籠罩過來。光頭感受到殺機,紅眼回首,望向殺氣來處,一個略胖的身影躍過牛車,劍氣縱橫,朝光頭撲來。

二人殺得難分難解,右相一聲爆喝,鄭達身形一滯,攻勢邊做守勢,但一時卻無法脫身。

“退下!”見鄭達毫無收手的意思,右相略略提高聲量,語氣卻更嚴厲。

鄭達又攻出一招,趁光頭防守的空檔,接連後退,才退到一旁,直瞪瞪看著光頭,眼中寒芒閃動,隻待光頭轉身逃走,一招殺了。

右相上前,手指在劍刃上輕刮幾下,感受鋒芒的凜冽:“從我有記憶起,我經曆過七次暗殺,在戰場上,有三次我幾乎沒法活著回來。戰場上的不算,在要殺我的殺手中,你是最強的。”

“但還不夠。”右相抬眼看了光頭一眼,指了指阿北,“你三招殺不了阿北,我便能三招殺了你。”

右相好整以暇,劍身在掌心拍了拍,又往前走了幾步,光頭心中警兆頓生,不自覺竟退了退,手心冒汗,劍柄竟似有些滑。

“你若告訴我是誰派你來殺我,”右相緩緩道,“我留你全屍!生前死後,皆不辱你!”

光頭懼意一升,在拖下去就再無動手的勇氣,他不敢遲疑,大吼一聲朝右相疾衝,攔腰斬落。

右相退了一步,劍尖朝下格擋。

叮!

光頭一劍未能見功,揚臂劈砍,毫無花哨,純以大力劈下。右相再退一步,舉劍橫擋。

叮!

光頭第二招被右相輕輕巧巧接下,團身滾地,近得右相身前,探手出劍,朝右相下腹刺去。右相退出第三步,劍刃朝前,隻以手腕之力,砍在光頭的劍鍔之處。

叮!

光頭劍鍔受力,在兩股大力的撞擊下,哐啷折斷。

右相手腕一抖,劍尖靈蛇一般繞過劍鍔,在光頭持劍的手上一觸即逝。

右相退出第四步,冷冷看著光頭:“你能攻出三招,已是不弱,可還不夠。說出指使你殺我的人,我留你全屍,不管你是何人,你的罪隻及身,不及親人。”

光頭拇指被斬斷,隻餘皮肉還連著一絲,右相手快,隻短暫一個動作,削掉光頭的拇指,手筋也被挑斷,斷劍劍柄也握持不住,掉落在地。

“親人……”光頭忍痛,握著手筋被挑斷之處,探頭看向右相。“身在奴藉,何來親人!”

光頭抬頭,額上的“計”字烙印落入右相眼中。

右相微怔,計地最近來王都的人不少啊,被寒子殺死在官邸的計氏族尹,目前在資金府上的計五,還有眼前這個要刺殺自己的人。

機會稍縱即逝,光頭見機,順手撈起掉落地上的短劍劍身,朝右相擲去,同時腳下用力一蹬,飛速逃離。

鄭達提步要追,身後傳來右相冷冷的聲音:“回來。”

“追上去!”右相對身邊一名軍士道,軍士一聲不吭朝光頭消失的方向追去。

鄭達停下,走回右相身邊,躬身叉手:“大人……”

“那光頭右手已廢,再也無法持刃,也無法勾弦了。”右相打斷鄭達的話,淡淡問道:“你怎麽恰好在此?是不是一直跟在我身後?”

但鄭達如何敢認,指著光頭遁走的方向道:“屬下是追蹤那個光頭。”

“哦?這樣啊。”右相指著易青的屍體,“你要早片刻出現,他們便不會死。”

右相抬頭看一眼天,然後淡淡看向鄭達:“熒惑經天,看來不是應在我的身上。”

鄭達也抬頭看天,天上陰雲密布,似要下雨,看不到太陽,更看不到赤色星孛。

疑心是春日草芽,一旦破土,便會瘋長。

鄭達對右相的疑心是如此,而如今,右相對鄭達也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