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瀾

第六章 餘波

字體:16+-

-1-

成都平原的冬天,是頂不好的時候,天哩,常是被一派灰白色的厚雲蒙住,從早至晚,從今天至明天,老是一個樣;有點冷風,不算很大,萬沒有將這黯淡的雲幕略為揭開的力量。田野間,小春既未長出,是冬水田哩,便蓄著水,從遠望去,除了幹幹淨淨的空地外,便是一方塊一方塊,反映著天光,好像陂塘似的水田。不過常綠樹是很多的,每個農莊,都是被常綠樹與各種竹子蓊翳著,隔不多遠便是一大叢。假使你從天空看下去,真像小孩們遊戲時所擺的似有秩序似無秩序的子兒,若在春夏,那便成為萬頃綠波中的蒼螺小島,或是花園中間和花壇中間的盆景。

氣候並不十分冷,十幾二十年難得看見一次雪,縱然有雪,也可憐得好像一層厚霜。不過城裏有錢人到底要怕冷些,如像郝公館裏,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棉套褲、棉緊身早已穿起之外,上人們還要穿羊皮襖、狐皮袍、猞猁猻臥龍袋,未曾起床,已將銅火盆燒好。隻是也有點與別處不同的地方,就是隻管燒火向暖,而窗戶卻是要打開的,哪怕是北向屋子,也一樣。

鄉壩裏的人畢竟不同,隻管說是鄉壩裏頭風要大些,但怕冷反而不如城內人之甚。即如此刻正在大路上鬥著北風向祠堂偏院走回去的鄧大爺,還不隻是一條毛藍布單褲,高高紮起?下麵還不是同暑日一樣,光腳穿了雙草鞋?但上身穿得卻要多點:布麵棉襖之上,還加了一件老羊皮大馬褂,照規矩是敞著胸襟不扣嚴的。發辮是盤在頭上,連發辮一並罩著的是一頂舊了的鼠皮色燕氈大帽。這一天有點雨意,他手上拿了柄黃油紙大傘。隻管由於歲月與辛苦把他的頸項壓弓下去,顯得背也駝了,肩也聳了,但他那赤褐老皺的健康臉上,何嚐有點怯寒的意思呢?

他臉上雖無怯寒之意,但是也和天色一樣,帶了種灰色的愁相。這愁,並非新近塗上的,算來,自女婿被捉拿,女兒被打傷的一天,就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