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

第三

字體:16+-

太陽還沒出來,天上浮著層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車轍有些霜跡。駱駝的背上與項上掛著些白穗,鼻子冒著白氣。北平似乎改了樣兒,連最熟的路也看著眼生。龐大,安靜,冷峭,馴順,正像那連腳步聲也沒有的駱駝。老李打了個哈欠,眼淚下來許多,冷氣一直襲入胸中,特別的痛快。

越走越亮了,青亮的電燈漸漸的隻剩一些金絲了。天上的灰光染上些無力的紅色;太陽似乎不大願意痛快地出來。及至出來,光還是很淡,連地上的影子都不大分明。遠處有電車的鈴響。

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人們好似能引起太陽的熱力,地上的影兒明顯了許多,牆角上的光特別地亮。

換火柴的婦女背著大筐,筐雖是空的,也還往前探著身兒走。窮小孩們扛著喪事旗傘的竿子,一邊趿拉著破鞋疾走,一邊互相叫罵。這也是孩子!老李對自己說:看那個小的,至多也不過八歲,一身的破布沒有一塊夠二寸的,腿肚子,腳指頭,全在外邊露著。髒,破爛,罵人罵得特別地響亮。這也是孩子!老李可憐那個孩子,同時不知道咒罵誰才好;家庭,社會,似乎都該罵。可是罵一陣有什麽用呢?往切近一點想吧——心中極不安地又要向誰道歉似的——先管自己的兒女吧。

走到了中海。“海”中已薄薄地凍了一層冰,灰綠上罩著層亮光。橋下一些枯荷梗與短葦都凍在冰裏,還有半個破荷葉很像長鏽的一片馬合鐵。

迎頭來了一乘彩轎,走得很快,一望而知是到鄉下迎娶的,所以發轎這麽早。老李呆呆地看著那乘喜轎:神秘,奇怪,可笑。可是,這就是真實;不然,人們不會還這麽敬重這加大的鳥籠似的玩藝。他心中似乎有了些骨力。坐彩轎的姑娘大概非常地驕傲,不向任何人致歉?

他一直走到西四牌樓:一點沒有上這裏來的必要與預計,可是就那麽來到了。在北平住了這麽些年了,就沒在清晨到過這裏。豬肉、羊肉、牛肉;雞,活的死的;魚,死的活的;各樣的菜蔬;豬血與蔥皮凍在地上;多少多少條鱔魚與泥鰍在一汪兒水裏亂擠,頭上頂著些冰淩,泥鰍的眼睛像要給誰催眠似的瞪著。亂,腥臭,熱鬧;魚攤旁邊吆喝著腿帶子:“帶子帶子,買好帶子。”剃頭的人們還沒來,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掃昨天剃下的短硬帶泥的頭發。拔了毛的雞與活雞緊鄰的放著,活著的還在籠內爭吵與打鳴兒。販子掏出一隻來,嘎——啊,嘎——沒打好價錢,拍的一扔,扔在籠內,半個翅膀掩在籠蓋下,嘎!一隻大瘦狗偷了一掛豬腸,往東跑,被屠戶截住,腸子掉在土上,拾起來,照舊掛在鐵鉤上。廣東人,北平人,上海人,各處的人,老幼男女,都在這腥臭汙亂的一塊地方擠來擠去。人的生活,在這裏,是屠殺,血肉,與汙濁。肚子是一切,吞食了整個世界的肚子!在這裏,沒有半點任何理想;這是肚子的天國。奇怪。尤其是婦女們,頭還沒梳,臉上掛著隔夜的泥與粉;誰知道下午上東安市場的也是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