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市大吉:老舍短篇小說選

不成問題的問題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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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丁主任有點悔意了。“難道你不去拿行李什麽的?”

“沒有行李,我隻有一身的藝術!”妙齋得意的哈哈的笑起來。

“租金呢?”

“那,你盡管放心,我馬上打電報去!”

秦妙齋就這樣的侵入了樹華農場。不到兩天,樓上已住滿他的朋友。這些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時來時去,而絕對不客氣。他們要床,便見床就搬了走;要桌子,就一聲不響的把大廳的茶幾或方桌拿了去。對於雞鴨菜果,他們的手比丁主任還更狠,永遠是理直氣壯的拿起就吃。要摘花他們便整棵的連根兒拔出來。農場的工友甚至於須在夜間放哨,才能搶回一點東西來!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們都並不討厭這群人。首要的因為這群人中老有女的,而這些女的又是那麽大方隨便,大家至少可以和她們開句小玩笑。她們仿佛給農場帶來了一種新的生命。其次,講到打牌,人家秦妙齋有藝術家的態度,輸了也好,贏了也好,賭錢也好,賭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碼二十四圈。丁主任原是不屑於玩花生米的,可是妙齋的熱情感動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的謝絕。

丁主任的心中老掛念著那一萬元的租金。他時常調動著心思與語言,在最適當的機會暗示出催錢的意思。可是妙齋不接受暗示。

雖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齋和他的朋友攆了出去。一來是,他打聽出來,妙齋的父親的的確確是位財主;那麽,假若財主一旦死去,妙齋豈不就是財產的繼承人?“要把眼光放遠一些!”丁主任常常這樣警誡自己。二來是,妙齋與他的友人們,在實在沒有事可幹的時候,總是坐在大廳裏高談藝術。而他們的談論藝術似乎專為罵人。他們把國內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藝作家,特別是那些盡力於抗戰宣傳的,提名道姓的一個一個挨次咒罵。這,使丁主任聞所未聞。慢慢的,他也居然記住了一些藝術家的姓名。遇到機會,他能說上來他們的一些故事,仿佛他同藝術家們都是老朋友似的。這,使與他來往的商人或閑人感到驚異,他自己也得到一些愉快。還有,當妙齋們把別人咒膩了,他們會得意的提出一些社會上的要人來,“是的,我們要和他取得聯絡,來建設起我們自己的團體來!那,我可以寫信給他,我要告訴明白了他,我們都是真正清高的藝術家!”……提到這些要人,他們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像甜蜜起來,眼裏發著光。“會長!”他們在談論要人之後,必定這樣叫丁主任:“會長,你看怎樣?”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的憐愛了這群人,因為他們既可以去與要人取得聯絡,而且還把他自己視為要人之一!他不便發表什麽意見,可是常常和妙齋肩並肩的在院中散步。他好像完全了解妙齋的懷才不遇,妙齋微歎,他也同情的點著頭。二人成了莫逆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