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完美陌生人

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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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姚通常不会在白天看电视,但他刚从游乐场回来,压力太大:两岁的女儿像个吸血鬼一样,先在另一个孩子的胳膊上咬了一口,接着仰头大笑。让人丢脸,也让人害怕。

“没错,你自己就爱咬人。”妈妈在电话那头说,“她这是遗传了你。”妈妈这么说似乎觉得挺解气,咬人这种倾向好像还是不错的遗传特征了。

姚哄女儿睡午觉,指着她严厉地说:“不准再那样。”

女儿也伸着手指指着姚:“不准再那样。”

之后,女儿躺好,把大拇指伸进嘴里,闭上了眼睛。姚看到女儿的酒窝,这说明她只是装睡,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姚站着看了一会儿,女儿的酒窝还有圆乎乎的小脸总是让姚惊讶,他也总是觉得恍惚,自己开始另一段人生,全新的生活:郊区的全职爸爸。

他认罪了,因为在静栖馆做的一切,被判十四个月,缓期执行。玛莎跟警察说自己独立承担所有责任,是她要引入新的项目,员工只不过是疏忽大意、不敢反驳的傻子。她是亲手混合思慕雪的人,这是真的,但姚就在玛莎身边,反复确认用量。姚的妈妈说,要是自己是法官,就判姚进监狱。姚的父母都气疯了,完全理解不了儿子的行为。大部分时间,姚也不理解父母。当时的情景下,一切都是合理的。著名的研究员!还有杂志文章!

“那个女人让你着了魔。”妈妈说。

妈妈坚决否认姚在精神疗法中回忆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

“不可能,”妈妈说,“我不可能那样,炉子上煮着东西,不可能把你单独留下。你觉得我傻吗?你会这样对你的孩子吗?我看你最好别这样!”

妈妈说,姚害怕犯错误的毛病跟别人没关系,都是他自己的问题。“你生下来就那样!”妈妈说,“我们一直想让你明白,犯错没关系。我们说过很多次,你不用一直费劲想要做到完美,犯错也没事。有的时候,我们会故意犯错,让你知道每个人都会犯错。你爸爸经常故意掉东西,故意撞墙什么的。我还说过他:‘戏太过了。’但你爸爸还挺享受。”

姚想知道自己的前半辈子是不是一直误会了父母。他们说没那么大期望就没那么大失望,不是因为不相信梦想,而是想要保护自己。还有,父亲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蠢。

德莉拉没有出庭,谁都找不到她。姚偶尔会想起德莉拉,会想德莉拉可能在哪儿。或许她在某个遥远的小岛。姚最喜欢的电影就是《肖申克的救赎》(“世界上每个单身男人最喜欢的电影都是这个。”有个带孩子一起玩儿的妈妈这么说。她知道是因为尝试过网恋。),或许德莉拉就跟里面的逃犯一样在修船。但姚怀疑德莉拉更有可能是藏在城市里,又成了谁的私人助理。有时候,他还会想好久之前德莉拉为玛莎工作时穿的那条短裙。

姚作为护理人员的资格被取消了,所以不能从事医疗行业的其他工作。离开了静栖馆,处理好诉讼,姚就搬到了一个开间公寓,离父母住的地方很近,找了一份中文法律文书翻译的工作。挺无聊的,也挺费劲,但姚得生活。

有一天,姚接到了电话。这通电话让他之后总在想,改变生活的电话打来时是否都这么刺耳。那天晚上电话响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着,形单影只吃晚餐,电话铃声吓得他浑身一颤。

是姚之前的未婚妻伯纳黛特打来问好。原来伯纳黛特一直没有忘记姚,一直都很想念他。

有的时候,生活中的改变非常缓慢,难以察觉,你根本留意不到。突然有一天,你一睁眼,脑子里有个念头:怎么回事儿?但有的时候,生活中的变化,电光石火间就会发生,带来好运或不幸,带来美好或凄惨的后果。你可能中了彩票。你可能在错误的时间过了马路。你可能在完全正确的时间接到了旧爱的电话。突然之间,生活来了急转弯,朝全新的方向进发。

不到一年,两个人就结了婚。婚后,妻子马上就怀孕了。生活安排得很合理,妻子继续在公司工作,姚留在家里,一边看孩子,一边翻译——现在就连翻译都让人觉得很有意思,让人觉得兴奋了。

终于,女儿不再装睡,姚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他准备休息二十分钟,看看肥皂剧,缓解咬人事件带来的压力,之后打算工作一小时,再考虑晚餐的事。

遥控器从手里滑落下来。

姚小声嘟囔了一句:“玛莎。”

“玛莎。”同一个城市的另一端,一个手里拿着扳手的人也禁不住说出了这个名字。他通常也不会在白天看电视,但正好过来到儿媳妇的家干点儿活,毕竟儿子只会挣钱,别的什么都不会。

“你认识她?”儿媳妇抱起刚才还在喝奶的小女儿,她看着电视,轻拍着女孩的背。

“她挺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那个男人回答,小心地避开儿媳妇,免得看到她的胸部,也是因为害怕自己的目光离不开前妻。

玛莎看着很美。一头深棕色的头发,有几缕是金色的,齐肩长。她穿着长裙,渐变绿色,弄得眼睛都染上了一层绿宝石色。

那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旁边的儿媳妇好奇地看了一眼,但什么都没说。两个人一起看了访谈节目。

玛莎写了一本书。关于十日个人发展计划,其中包含迷幻药、和陌生人一同被锁在房间里,还有关于创新疗法的内容,包括直面恐惧和解决谜语之类的东西。

“肯定没人信。”儿媳妇小声说。

“显然你提到的这些药都是违禁药品。”记者说。

“很遗憾,你说得没错,”玛莎回答,“但不会永远都这样。”

“我听说你在实验阶段用了违禁药,还因此进了监狱。”

那个人的手按在大腿上,攥紧扳手。进监狱?

“没错,”玛莎回答,“但我从不后悔,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她扬起下巴,“监狱里的那一段经历很具有变革性。我学到了很多,我在这本书里讲述了所有的体验,现在大家在各大书店都可以买到。”玛莎拿起书,在面前比了比。

记者清了清嗓子:“玛莎,有传言说,有人参加了您在全国各地秘密地点提供的此类服务,你对此怎么解释?还有,实际上,您是给参与者提供了致幻剂和其他致幻药物吗?”

“这绝对是谣言,”玛莎说,“我明确否认。”

“所以您没在秘密地点进行这些计划?”

“我所做的是非常独特的、定制的、有效的个人发展方案,只针对少数特定人群,但没有任何违法活动,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记者接着说:“我听说还要排队,要想参与还得花不少钱。”

“是得排队。”玛莎回答,“要是想参加,人们就会去浏览网页,或者拨打免费电话,电话号码应该就在屏幕上。在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内打电话预订的人可以享受特别优惠。”

“如果没有违法的事情,我想知道,为什么地点都不公开而且还经常换?”记者满怀期待地看着玛莎。

“这是个问题吗?”玛莎反问,对着摄像机露出迷人的笑容。

“真是个疯子,”那个人的儿媳妇说,“我敢说她已经赚了几百万。”她站起来,把孩子递给公公,“我想煮点茶,您能先抱她一会儿吗?”

那个男人放下扳手,接过孙女。儿媳妇离开了房间。

玛莎现在讲的是什么“全息呼吸法”,她说是“不需要迷幻药的迷幻疗法”。

“就是说加快呼吸速度达到兴奋的状态是吧?”记者的问题粗鲁且充满疑虑。

“这个过程更复杂,更难解释。”玛莎回答。

一张玛莎出席某次会议的图片出现在屏幕上。玛莎走上台,台上有个很小的麦克风,台下坐满了观众,全神贯注。

那个人抱着小女孩,用母语小声说:“那个疯女人就是你奶奶。”

他还记得第二个儿子出生的那天,就在他们不幸失去长子的三个月后。

“他是你的了。”玛莎拒绝看孩子。她避开那张脸,汗水浸透的头发紧贴着额头,用大理石都能雕刻出来,“跟我没关系。”

医院护士说:“妈妈会想明白的。”是那种悲痛。可能玛莎还陷在之前那件事中无法自拔。多么可怕啊,身怀六甲时,大儿子却意外离世。可护士不了解他妻子能做出什么事,她不懂玛莎。

玛莎是自行出院的,她说自己出院直接去上班,然后会打钱。玛莎的工作能让她赚到足够的钱,所以丈夫就可以照顾新生儿。玛莎根本不想和儿子有任何瓜葛。

男人跪下来抱住她,求她回到这个家,让家完整的时候,玛莎一直都很冷静,好像这只是工作安排而已,从始至终只发过一次脾气。玛莎冲着男人一遍遍大喊:“我不适合当妈妈!你明白吗?不适合!”

所以那个男人放手了。还能做什么呢?玛莎说到做到,寄来了钱,事业越成功,每年寄来的钱就越多。

他给玛莎寄过照片,但玛莎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否收到。他想知道玛莎有没有看过那些照片,估计没有吧。玛莎这个女人有移山倒海的本事。玛莎这个女人如婴儿一样脆弱。

两年后,男人再婚了。儿子管那个澳大利亚的妻子叫“妈妈”,说话有澳大利亚口音。之后,他又有了两个儿子,在这个福泽深厚的国家过着澳大利亚式的生活。圣诞节那天,他们会在沙滩打排球。后院有游泳池,儿子们会坐公交车回家,炎炎夏日会在房子里跑来跑去,衣服脱得到处都是,最后只穿着内衣跳进泳池里。他们有很多朋友,有些会不打电话直接过来。他的第二任妻子在小城市长大,口音和“城里的”不一样,厚重且低沉,但这个妻子的口头禅是“不算大事”。男人很爱她,但这些年来,还是偶尔有这种情况出现:他站在后院烧烤,给牛肉串翻面,手里拿着啤酒,蝉鸣不断,笑翠鸟叫声不断,水花四溅,杀虫剂的味道飘进鼻子里。夕阳西下,阳光照在后背——毫无预兆,玛莎的脸会出现在脑海,鼻孔张开,美丽的绿色眼睛带着优越感和轻蔑,但也充满了童真:这些人啊!他们真奇怪!

很多年了,他已经不再联系玛莎。儿子结婚的照片也没寄给她。但五年之后,第一个孙子出生时,他心里充满了身为祖父无尽的爱。他又给玛莎发了邮件,附上了孙子的照片,标题写的是:玛莎,求你打开看看。他在邮件里写了,玛莎不想当妈妈没关系,他能理解,但现在,她是奶奶了,这不是很好吗?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他看着孙女,觉得自己能从玛莎的眼睛里看到些什么。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从兜里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孙女睡着时美丽的脸。

他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玛莎会回邮件。总有一天她会软弱,或者找到勇气。那时,玛莎就会回复。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总有一天,玛莎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