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在家门口的一片杨树林旁停了下来。
“又加班啊!”陈回走上来,捏了捏纯洁的脸蛋,嗔怪道。
“今天没加班,就是和同事说了会儿话,但明天要加班哦!”
“啊,今天还不算加班啊?你都晚回来半个小时了。”
纯洁皱起眉头,对于这种不知道是关心还是质疑的语气感到反感,脚步缓缓放慢,最终在一盏路灯下停下,影子立住了。
“你以为我愿意啊!谁愿意加班?只不过晚回来半小时而已,你干吗这么咄咄逼人!别忘了,你还不是我男朋友!”
陈回愣了一下,赶紧赔笑:“傻妞,你误解哥的意思了,我没有苛责你的意思啊,就是觉得你这公司吧,太压榨人,这刚去上班几天啊,就经常加班。”
纯洁恍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这个变化让她变得敏感,让陈回变得卑微。
这个变化,让两个人不敢再随意说话、开玩笑。总之,之前在牧城的那种松弛的相处模式,因为换了一座城市,而被毁灭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啊!”纯洁知道自己好像有点过了。
陈回怔住了,一辆公交车在灯光中卷着尘土呼啸而过,他张了张嘴,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再傻笑,而是抱了抱纯洁。
第二天一到公司,纯洁便联系了顾兰坤公司负责和她对接工作的小关。
“您好。”他说。
纯洁在电话这头沉默了。
“您好。”他再一次向电话这头确认。
“你好。”她说。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
电话被纯洁挂断了。
她心乱如麻——这个声音就算化成灰,她也能一下认出来。小关就是关伟!为什么天底下姓关的这么多,他还是让我给撞上了!他不是去上海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顾兰坤的公司里?这里是北京啊,难不成为了躲着我,故意演了一出声东击西的大戏?
这种巧合让纯洁恶心。
虽然纯洁确实把关伟放到了心尖上,并用不准任何人和她提起他的方式等待着他的归来。
不是归来破镜重圆,而是归来和她说清楚,为什么“我”就活该是那个像傻子一样被他晾在原地的人。
电话再次响起,一个陌生的北京本地号,是关伟打来的。
她没换号。
“纯洁,我事先不知道公司让我对接的人是你,但我们的事可不可以先放一下,咱先把工作处理一下?”
关伟用了“咱”,却没有丝毫的亲切。
“当然。”为了让他知道她是无所谓的,纯洁差点演技拙劣地笑出声来。
在关伟面前,纯洁总是丑态百出,想要假装不在乎,但每次都憋不住露怯。
初恋是女生膝盖上的疤,别人都以为那是你义无反顾的爱情,只有你知道这只是自己蠢过的证据。
“我不知道你也来北京了,你不是去了《牧城日报》吗?”
关伟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关心她一下。
“我们开始对接工作吧。”纯洁终于有机会做比较无情的那一个了。
“好好……事情结束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关伟说完就开始和她理顺账号迁移的步骤,没有给她机会说一句“我不需要”。
“我们是这样打算的,因为我们这边也是第一次用迁移功能,所以不太会操作,相信你们也弄不太清楚,现在有很多代办公司,交八百块钱,可以全程帮我们处理,顾总说我们出这个钱。一会儿我给你发一个清单,把我们这边需要提供的和你们那边需要提供的东西都列在上边,然后等审核通过了,我们就能选一个时间做迁移了。”关伟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话。
“不是已经选好了今晚十一点?”
“那是昨天凌总和顾总一拍大腿决定的,但事实上迁移前期是需要提供大量资料的,要等这些资料一项一项审核通过了,才可以开始后边的操作。”
“那这个十一点是怎么定出来的?”
“什么意思?”
“我是说为什么要选晚上十一点开始迁移?”
“哦,这是我建议的。因为晚上十一点,很多人都睡了,其他公众号的更新会覆盖掉我们的迁移提示,这样会在很多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完成迁移,可以减少掉粉量啊!迁移过程中的提示设置会让你们很被动,当粉丝被提示要不要取消关注时,大部分人是会考虑一下这个事情的,一些忠诚度不高的粉丝随手就取消了,掉粉太多,你们凌总作为接盘方是比较吃亏的。”
“哦,是这样啊!你好像很懂的样子。”
“当然,我……我现在就是干这个的。”
“你毕业后不是去上海实习去了吗?”
“那个实习单位不适合我。”
“是那个女人不适合你吧。”
“纯洁,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呵,你没变,还是那么咄咄逼人。”
“你倒是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渣。”
关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微信过来一个好友申请“是我”。
手机在纯洁掌心里颤了一下,指尖已经点了通过。
“您已添加了‘关心则乱’为好友,现在可以聊天了”。
这世间有多少万劫不复,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李纯洁,你在干吗?”凌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纯洁身后,向她投来令人窒息的死亡凝视。
“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啊,老板。”
“下班?”纯洁不明白这两个人畜无害的字眼为何让他看上去像是吃了屎一样恼怒,“Lisa没有通知你今天需要完成的工作吗?”
纯洁一惊,赶紧解释:“没有没有,主编通知过我了,只是工作内容有变动,今天晚上做不了迁移,好多需要的资料都没备齐,而且还有审核期,待在这里没用,所以我今天还是要按时下班的。”
“按时”这俩字被纯洁不经意地起了腔调,傻子都能听出来她想飞的心。
“那没什么事的话,去给我从楼下买杯咖啡上来,香草拿铁。”
“老板……您可以让您秘书给您点外卖啊!”纯洁不情愿地小声嘀咕。
凌少剑眉一拧,寒光逼人:“怎样点外卖不用你来教我!既然你觉得买一杯咖啡太简单,那就多买一些。去统计一下今晚所有加班的同事,每人一杯。”
纯洁傻在原地,指尖局促地点向手机屏幕——6﹕15。
本来想早点下班给陈回一个惊喜,从而修复两个人这如履薄冰的塑料室友情,结果被纯洁一嘚瑟,又黄了。
纯洁不敢再多说一句,她担心附加工作会从买一杯咖啡发展成买一屋子人的晚餐,光是记录谁喝什么、不加什么就已经是一件足够令人头疼的事了,如果再复杂到东奔西走,给买面条,给买抄手……肯定会被累死的。
“好的,老板。”纯洁强行展露了皮肉不统一的笑容后,像兔子一样跑了。
20﹕15,办公室里加班的同事身旁都飘出了香浓的热气,大家此起彼伏的“谢谢”声让纯洁突然觉得打杂也是一个挺好的工作。只需要把所有人最基本的需求一网打尽,然后接受着各种出于礼貌的感激,也不需要费脑子就能完成工作,这可真好。女孩子活成这个样子,想想就开心呀。
纯洁捧着最后一杯香草拿铁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前,腾出手刚准备敲门,就被推门而出的凌少撞翻在地,四仰八叉的狼狈自然不必说了,最要命的是咖啡像喷泉一样洒落下来,纯洁用右手捂住被烫红的左手,赶忙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不要显得太难看。
凌少愣了三秒,拎起她来就往外走,纯洁扭捏了一下,连忙推辞说没事。
她其实就是觉得这么多同事看着呢,很尴尬。
“闭嘴!”凌少抓起她的右手径直往洗手间走去。
水龙头冰凉的水丝丝扣入指间,纯洁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被冰得萎缩了两个型号。垂下来的长发体贴地遮住了她的一张大红脸,但她还忍不住透过发丝瞥看这个魔鬼般变态的帅男人。
“没问题了,谢谢老板的救命之恩。”
她实在是觉得自己太浪费水了,“哗哗”的水声在此刻格外刺耳,如剑割肤。
“没什么大问题,让何琪陪你去上点药吧。”他突然拉过她的手指,托在掌心端详了一会儿,呼吸弹在了纯洁手指的毛孔上,又痒又紧张,但她还要表现得毫无波澜。
“不用不用,何琪已经下班了,我没事,我皮糙肉厚。”纯洁特夸张地摆摆手,趁机抽回手指。
“看出来了。”凌少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
“我说何琪就住在公司对面的小区,你给她打个电话,她就能带你去医院了。”
“真不用麻烦了。”
“不然你想让我送你去?”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少没等她继续推辞,扳过纯洁的身子就推着她往门口去了。
迎面被一个熟悉的人挡住了去路。他脸色苍白地注视着她,手里提着一个装着饭盒的塑料袋,似乎想从纯洁的目光中挖掘出一丝“你听我说”的无辜,但她却回他以“这都什么鬼”的一脸蒙。
一秒、两秒、三秒……正在纯洁左右为难,快速转动着小脑袋瓜子考虑如何打破这个诡异的僵局时,他自己跑掉了。
出公司大门的时候,他还撞到了玻璃,左右看了一下,发现门禁按钮在右手边后,慌忙地按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就跑掉了。
凌少站在原地,灼灼目光投在她身上,似乎下定决心要烧死纯洁一般。
“老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班了。”
纯洁撞鬼了一般抓起工位上的包就夺门而逃。
刚才的那个人是陈回。
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公司里?他刚才看到什么了?他来给我送饭,还是不相信我加班?
哎,回去少不了又是一场尴尬的“血雨腥风”。
爱情是什么时候走向溃烂与疲于解释的呢?难道爱情其实从来都没来过,只是一个人的依赖与孤独制造了这场渣女的虚无?
距离那所出租屋还有不到五米远的时候,纯洁就闻到了杀气。
在门口驻足了两分钟后,纯洁给陆晨发了一条奇怪的短信:“一个小时后给我打电话,打不通的话就报警。”
纯洁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曾反复思忖过这条短信的动机与意义,她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对陈回的性情是没有把握的,她甚至连他是否有暴力倾向都不清楚,也不确定男人的自尊心会在他们发狂的时候将起到怎样可怕的作用,她只是本能地想要自保,也深知这扇门必须被她推开,然后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她不能以观察为名继续拖着他了。
“回来啦。”陈回坐在一盘盐水菠萝前强颜欢笑,水果刀在桌角闪着明晃晃的光。
“嗯,你……还没睡啊?”纯洁脖子一凉,感觉要完,每个字都在空气里湿润地哆嗦着。
“你冷吗?”陈回绕过桌角向她走来,脱掉外套披在她的肩头。
“不不……啊,对,是有点冷的,外边刚下过雨。”纯洁语无伦次。
“那我给你烧点热水喝,你等一下,你看我回来后连热水都没烧,是我疏忽了,对不起啊。”陈回慌慌张张地抓起电水壶往洗漱间走去。
“不用不用,我也不是很冷,就是刚进来那会儿有点冷,这会儿好多了。”纯洁赶紧客气了一下。
“没事,水一会儿就能烧开。你要不先洗漱?”
“哦。”
“怎么愣着不去啊?”
纯洁悄悄把水果刀藏到脚下,下意识地稳稳踩住,像是踩了一颗地雷。
“陈回。”
“嗯?”
“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我……没有,我没有想问的,热水一会儿就烧开了,我给你打过来泡泡脚吧。我今天还去给你买了泡脚片,据说有润脚功能,你不是说北京太干了嘛……”
“那我能问问你吗?”纯洁打断他可怜的慌乱。
“嗯?哦,你问。”
“为什么突然去我公司?”
“想给你送点夜宵……怕你加班太辛苦。”
“那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跑了?”
“我……我觉得你可能不需要我的夜宵了。”
“你什么意思?”
……
“说啊!”
“你要我说什么!”陈回突然怒目圆睁,平日里阳光温暖的一张脸开始扭曲。
“不想说算了。”
纯洁心里一慌,语气从质问退到了回避。整个人杵在这个小卧室中央,像一只被粘鼠板成功算计到的瘦老鼠一样,深知世界之大、深知逃无可逃,就只能等在这里,时而愤怒、时而挣扎、时而哀伤、时而绝望,耗尽气力后,等待处置。
“你过来!”陈回一把拉住她的右臂,手指深深地嵌进了她的胳膊,纯洁不敢喊疼,只是努力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试图控场。
“你今晚到底有没有加班?”陈回还是问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和我说你加班?”
“因为我接到通知是要加班的,但和关……和有关部门对接完工作后,发现今晚做不了该做的工作了,我本来准备到点了就下班,但老板临时指派了我干别的工作。”
“别的工作?那是什么工作?”陈回话语间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买咖啡,怎么了?我初来乍到,小菜鸟一个,被指派干点杂七杂八的事不正常吗?你也是媒体圈混出来的,还不知道这其中的鄙视链?”
“既然是买咖啡,那你怎么还和你老板拉拉扯扯的?”
“陈回你在说什么?”
“李纯洁,你最好明白一件事。在职场上别整天想着通过勾引老板就能一步登天,尤其是这种富二代出身的,他们更不可能珍惜你这种想要通过嫁入豪门来实现阶层迁跃的茶水妹。”
纯洁愣住了,整个身体缓缓僵成一张不能动弹的铁板,她感到窒息,失去了空间意识。
这不是陈回第一次“点拨”她,但却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难以接受这个人以及他的话。
陈回涨红的脸因为这一通说教也有了缓和,他从裤兜里掏出来一盒烟,夹着烟卷的手指在抖,他跑到公共煤气灶那儿把烟点上,回来的时候,就只剩半根烟了。
他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打火机,她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扎头绳。
他们以前把这当作无伤大雅的默契,甚至还会特欢快地帮彼此找东西。
现在,他们无比厌烦不是这找不到,就是那找不到,还会顺嘴骂一句“一天到晚就是这倒霉事,醉了”。
可怕的僵持,终于被疯狂的敲门声打破了。
陈回一把拉开门准备发作,却发现是扎着丸子头的陆晨叼着一根棒棒糖站在那里,他只好错愕地问:“你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猪圈一样的地方?到处都是腥臊味儿。”陆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你什么意思?”陈回把目光缓缓刺向纯洁,似乎在向她求证什么。
纯洁踩着水果刀的脚早就麻得不成了。
“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是我没有及时和你说清楚,让你误会了。我明天去公司辞职,算是我给你赔罪。今晚我去陆晨那里凑合一下。”纯洁说。
陆晨的眼珠子快速转动了几下,马上把棒棒糖摔在了地上。
“说什么呢?我陆晨是那种能让我亲闺密凑合的人?”
陈回双唇颤了颤,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揣进了口袋,眼神突然暗淡下来,说:“纯洁,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伤害你?”
纯洁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陈回苦笑一下,不再追问,恳求般地说了一句:“去吧,明天早点回家。”
他还是坚持把这里叫“家”。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选择咽下苦水,要她怀着对他的亏欠乖乖滚回来。
可她一点都不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