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炸弹

黑暗的画卷

字体:16+-

男子背对灯光,渐渐走入了黑暗中。我以一种异样的感动望着他。坦白地说,那是一种“自己过一阵子也会像那名男子一样消失在黑暗中,如果有人站在这里看见了,我也会那样消失吧”的感触。消失的男子的身影是如此强烈地触动了我的心。

最近把东京闹得沸沸扬扬的知名强盗被捕了,据他所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要给他一根棍子,他就能有多远跑多远。据说他用那根木棍在身前不断试探,无论在农田还是其他地方,都能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前进。

我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报道,不禁心生不寒而栗之感。

黑暗!在黑暗中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更深的黑暗,总是在源源不绝的波动中一刻不断地从四周涌来,身处其中甚至无法思考。我们怎么敢随便踏入那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的地方呢?当然只能蹑手蹑脚地前进了。可是,走的每一步却充满了苦涩、不安,以及恐惧的情绪。为了勇于跨出那一步,我们非得召唤恶魔不可,怀着赤脚踩蓟[1]的心情;非得具备这种面对绝望的热情不可。

在黑暗中,假如我们舍弃了这样的意志,将会沉浸于无尽的安心中。为了回忆起这种情绪,我们可以试着回想在都市遭遇停电的经验。停电的房间一片漆黑时,一开始会让人有种无法形容的不快。可是稍微改变想法,从容应对,那个黑暗就会转化为在灯光下体验不到的舒适安宁。

在深沉的黑暗中体验到的这种安定感,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遮住了,如今我们和庞大的黑暗成为一体了——应该就是这样的情感吧?

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山间的疗养地生活。我感觉在那里爱上了黑暗。溪谷对面的枯萱山,白天看起来好像有金毛兔在那儿玩耍;一到夜晚,却变得黑漆漆的,令人恐惧。白天未注意到的树木,以怪异的形态出现在空中。夜晚外出必须提灯笼,而月明之夜则无须提灯——这种发现,是来自都市的人突然到山中,了解黑暗的第一阶段。

我喜欢在黑暗中外出,站在溪边的大苦槠树下,眺望遥远的街道上孤独的灯火。没有什么比在深沉的黑暗中眺望遥远微小的光芒更令人感伤的了。我知道那光线来自远方,模糊地映在我黑暗中的衣服上。我也曾经在某个地方,朝溪水的暗处专心扔石头。黑暗中有一棵柚子树,抛出去的石头穿过叶子,砸到悬崖壁上发出“喀隆、喀隆”声。过了一阵子,黑暗中冒出浓烈芳香的柚子气味。

我之所以做这种事,和身处疗养地时那啃食我的孤独密不可分。有一次,我搭车前往海角的港口城镇,故意把自己遗弃在黄昏的山顶。我看见深邃的溪谷沉入黑暗之中。随着夜深了,黑色群山的山脊看起来就像古老的地球的骨头。他们不知道我在场,谈起话来:

“喂,我们得做这种事到什么时候啊?”

直到现在,疗养地那一条黑暗的街道,在我的记忆中依旧印象如新。那是一条从溪涧下游的一家旅馆,回到上游我所居住的旅馆的必经之路。这条路沿着溪流而建,有些上坡路段,大概有三四个住宅区的距离吧,这段路上只有极为稀少的电灯亮着,少到甚至现在的我可能还可以数得出来。第一盏电灯在从旅馆出来到街道的位置,夏天会聚集很多虫子。有一只青蛙总是在那里,它的身体老是紧紧靠在电灯正下方的电线杆上。我看了一会儿,发现那只青蛙好像一直会把后腿弯曲成奇怪的姿势,挠抓着后背。说不定是从电灯上掉下来的小虫子粘在它的背上了,它一直非常烦躁地做这个动作。我经常停下脚步观察它,这是在半夜时分安静的日常景象。

再往前走一阵子有座桥。站在桥上往溪水的上游远眺,黑压压的山遮蔽了天空。在半山腰有一盏灯亮着,不知为何那道光引起我的恐惧。那感觉就像“当”地敲了一下铜锣。每次走过那座桥,我觉得自己的眼睛老是会无意中回避看那道光。

远眺下游的方向,溪流变得急促起来,轰隆作响。急湍的颜色在黑暗中仍是白的,宛如尾巴般纤细,消失在下游的黑暗中。溪水岸边的杉树林中,有一间制炭小屋,袅袅白烟蠕动着爬上山中的黑暗,有时会漫至街道上,令人胸闷不适。所以街道上有时会飘着树脂的臭味;有时则留下白天运货马车通过的气味。

过桥后,路沿着溪流而上。左边是溪岸,右边是山崖。路上亮着白色的电灯,那是一条通往旅馆后门的直道。在这黑暗中无须思虑,因为前路上的白色电灯和道路微不足道的坡度,意味着这是件只需体力负担的工作。等我走到目标的白色电灯处,我总是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马路上呼吸困难。这让我非得安静待着休息才行。明明没什么要紧事,我却站在半夜的路上,心不在焉地眺望农田。过了一会儿我又往前走。

街道从这里开始往右转弯,溪边有一棵大苦槠树,那棵树的暗影巨大,站在下方向上看,就像一个又深又大的洞穴,深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路旁有小村庄,从那里射过来的光线,让整片竹林泛着一层白光。竹子是树木之中最容易感光的,山中到处都是竹丛,即使在黑暗中,竹林所在之处仍闪着微弱的白光。

这条路通过此处后,弯过陡峭的山崖,突然呈现一片广阔的视野。视野竟能如此改变人的心境。来到这里,我总会有一种总算能摆脱过去那些占据我心灵的琐事的想法。于是,我产生了新的决心,热情也悄悄填满心中。

这片黑暗的风景拥有单纯又强而有力的构造。山脊在左边,宛如爬虫类的脊背蜿蜒匍匐,划破溪涧对面的夜空。乌黑的杉树林像全景画一样环绕,把我的去路包裹在深沉的黑暗中。前景之中,右手边也有杉树遍布的山,街道沿山向上。前方百多公尺处,是一片令人束手无策的黑暗,途中只有一户人家,光线如幻灯般照在类似枫树的树上。大片黑暗的风景中,只有此处繁茂而明亮,街道也比之前的路段稍微明亮一点儿。可是远方的黑暗却因此显得更加阴暗,吞没了街道。

有天晚上,我发现有名男子走在我前面,和我一样没有提灯笼。他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那户人家前的光区中,而男子背对灯光,渐渐走入了黑暗中。我以一种异样的感动望着他。坦白地说,那是一种“自己过一阵子也会像那名男子一样消失在黑暗中,如果有人站在这里看见了,我也会那样消失吧”的感触。消失的男子的身影是如此强烈地触动了我的心。

从那户人家前经过,道路沿着溪水靠近杉树林。右边是陡峭的山崖,处于黑暗之中。这条路多么阴暗啊,即使是月夜也很暗。愈走愈黑,不安的情绪也益发强烈。就在情绪即将到达极限的时候,突然脚下响起“轰隆隆”的声音——那是杉树林的尽头,正下方就是急流,急流的声音突然间增大,似要奔涌而来。水声猛烈,引起我的心绪混乱。我觉得溪水中仿佛有木匠或泥作师傅之类的人们正在举行不可思议的酒宴,他们放声大笑,发出“哈哈、哈哈”的声音,我的心好像快被扭断一样。正当此时,道路的前方突然出现一盏电灯。黑暗到此结束了。

这里已经离我的房间很近,可以看见电灯的地方是山崖的转角,转过这个弯就是我的旅馆了。看着电灯往前走很令人放心,伴随着这份安心,我继续走这条路。可是有时夜晚会起雾。雾气笼罩时,电灯的光就显得很远。感觉很不真实,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似的。平时的安心感消失了,路变得好远好远。

黑暗的风景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不变。这条路我走了不知多少次,总是重复相同的想法,这种印象已经铭刻在心。街道的黑暗、比黑暗更浓密的树林,这些景象现在仍历历在目。每次脑海中浮现这些,我就不禁觉得,现在在城市的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市夜晚流转的电灯光线都有点儿肮脏。

[1] 蓟花,一种叶子带刺的紫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