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让吉田想起许多事。首先他注意到,他才刚从那个城镇来到这里的乡下不过几个月,这期间却已经听说许多那个城镇有人死亡的消息。吉田的母亲每个月去那边一两次,每次一定会带回这种消息,大部分都是因肺病死亡的消息,而且根据他所听到的,这些人罹病后到死亡的时间都非常短。某学校老师的女儿在大概半年内就死了,现在则是他的儿子因病卧床。街道上毛线用品店的老板,前些日子在用店里的毛线织布机织毛线时,忽然死了,他的家人立刻把店收了,回故乡去,之后那家店马上变成了咖啡馆——
而吉田现在待在这里,偶尔听到这种事觉得很是感慨,但是其实他自己待在那里的两年时间也一样,这种事也偶有发生,吉田不禁觉得这种事其实已经发生又消失了无数次。
吉田大约在两年前,因病情恶化,向东京的大学申请了延长修学年限后,就回到这个城镇了,但对他来说,这几乎是第一次有意识地见识这个社会。不过尽管如此,吉田仍然老是窝在家里,社会知识大部分还是通过家人告诉他才知道,不过就像刚才那家杂货店的女儿吃青鳉鱼,推荐给自己当作肺病的药一样,由此看出这个社会和疾病作战的黑暗面。
之前吉田还是学生的时候,回家休假时曾发生一件事。吉田被母亲要求吃吃看烧焦的人脑,他觉得非常讨厌。当他听到母亲以一种怪异又不忌讳的语气说出口时,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到底她这样说是不是认真的?他还反复看了母亲的表情好几次。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母亲过去是个很少说这种话的人,一想到现在母亲会说出这种话,他就觉得很不可靠。而且当他听到母亲说已经向推荐的人拿了一点儿来的时候,更是厌恶至极。
听母亲说,那是一个卖蔬菜的女人说的,她在和那女人聊东聊西的时候,这女人说起了治疗这个肺病的特效药。那女人有个得肺病的弟弟,后来死了,在村子的火葬场火化时,寺庙的和尚对她说:
“烧焦的人脑是治这种病的药物,你可以带着这个烧焦物,如果遇到得了这种病很严重的人就分他一点儿,当作帮助人吧!”
她说着就拿出一些给了母亲。吉田听了这些话,脑海中浮现出那女人已经回天乏术死亡的弟弟,还有要埋葬他而站在火葬场的姐姐,以及那个虽然是和尚,却感觉很靠不住的男人——他在火葬场,拿着烧剩的骨灰,说着这些话。那女人当然信了这番话,才会随时身上带着自己弟弟烧焦的脑,而且遇到罹患这种重病的人就分给他。吉田对于她的这种想法,不禁觉得有些难受。而且母亲明明知道自己儿子多半不会吃却拿了这种东西,之后又打算要怎么处理呢?吉田觉得母亲做了件无法挽回的讨厌的事情,吉田的幺弟在一旁听见了,也说:
“妈,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
这件可笑的事,也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回到这个小镇后过了一阵子,又有人问吉田要不要吃吃看上吊自杀的绳子,让他觉得“真是愚蠢”。推荐的人是在大和做漆器的男子,他告诉吉田那条绳子的来历。
小镇上有一个鳏夫得了肺病,那男人病得很重,几乎没人为他治疗,被丢在一间破房子里没人管,结果最近他上吊身亡了。因为那名男子欠了很多钱,死后有许多债主来讨债,租他房子的房东就把大家集合起来,当场拍卖那男人的所有物,当作善后。不过那些物品中卖得最高价的是他上吊用的绳子,那条绳子分成一寸一寸地卖,也都有了买主。房东不仅用这笔钱帮那名男子办了简单的葬礼,还把他拖欠的房租也都取走了。
吉田听到这样的故事,虽然不禁感到相信这种迷信的人无知又愚蠢,但是他想了想,人类都是无知的,不过是程度差异而已,这么一想就消除了愚蠢的感觉,剩下的只有两件事:这些人面对肺病的治疗手段令人感到绝望,以及病人们想方设法希望得到让自己好转的暗示。
此外,吉田的母亲在前一年曾经生了重病住院,那时他也一起进了医院照顾母亲。那时吉田在医院大楼的餐厅,餐后不经意地发呆眺望窗外的风景时,突然眼前凑近一张脸,以压得非常低、强而有力的声音问他:
“到心脏了吗?”
吉田吃了一惊,看了那个女人的脸,发现她是这栋医院大楼雇来照顾患者的一名看护人员,当然这种看护人员每天都在换,不过这位中年女士那阵子常会说些暴露自己缺点的笑话,对于其他聚集在餐厅的看护人员来说很有影响力。
吉田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看了对方的脸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吉田发觉那是因为自己开始眺望庭院以前,曾经咳嗽过。然后那个女人误会了自己咳嗽后又看向庭院,一定是“咳到心脏了”。吉田自己也有过咳嗽时突然心跳加快的经验,所以知道是什么意思。想通以后,吉田才回答她不是,那个女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用语带威胁而铿锵有力的声音说:
“我告诉你对那种病有效的药吧!”
而且一直盯着吉田的脸。吉田对于她二话不说盯上自己认为有“那种病”,感到很不愉快,但还是坦率地反问她:
“到底是什么药?”
结果那女人又这么说,让吉田无言以对:
“就算我现在告诉你,在这家医院也没办法用。”
那女人小题大做地再三叮咛,结果她所说的药,就是抓小老鼠放进素烧陶壶再烤焦制成的东西,然后每次吃极少量,“不用吃完一只”就会痊愈了。当女人说这句“不用吃完一只”的时候,她还露出可怕的表情瞪着吉田。吉田觉得自己完全被那个女人控制了,从那女人对自己的咳嗽很敏感,以及知道这种药的事情综合来思考,他可以想象虽然她的工作是看护,但她身边的亲人肯定有人得过这种病。而且吉田来到医院后,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种看护人员,她们是一群寂寞的女人,她们并非单纯为了生活所需才来工作,有的是已和先生死别,有的则是年纪大了没人奉养。吉田观察到,她们是一群某处烙印着人生不幸的人。他此时忽然觉得或许那女人可能也是因为亲人死于这种病,现在才会当看护吧。
吉田因为生病,偶尔才有这种机会直接接触社会,而且接触到的社会人士都是看穿他是肺病患者才接近他,他在医院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也遇过其他事情。
那是某一天,吉田外出去医院附近的市场买病人的东西时发生的事。吉田在市场采买完回去时,有一个女人站在大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吉田的脸,并靠近他说:
“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向吉田招呼道。吉田以为有什么事:
“?”
回头看了那女人,这时他以为这女人大概是认错人了吧,这是大街上常发生的事,人们多半都会以善意回应,这时的吉田也预备了还算善意的心态等待这女人说话。
“你的肺可能不太好对吧?”
突然被这么一说,吉田感到相当惊讶。可是对吉田来说,这并非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他觉得这世上本来就有冒昧问话的人。从这女人一心盯着他的脸,而看上去欠缺智慧的神色来看,他觉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冒出什么人生大事吧。
“对,不好,是不好,你有什么……”
他才刚说话,这女人就忽然没完没了地开口说出以下的话。她说这个病靠医生或药物没用,还是要有信仰才能得救。而且自己的配偶就是因为这个病死的,后来自己也得了一样的病,很糟糕,是因为有信仰才终于得救的,所以你也要有信仰,这个病就能痊愈了——她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说这些话的时候,比起说话的内容,吉田不禁更加留意那女人的表情,她露出一种感觉吉田的表情非常令人费解的神色,以各种方式揣度吉田的想法,而且非常令人纠缠不休地继续说下去。然后吉田在每次话题改变的时候,都成功预测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这女人说自己是天理教教会的,他们会谈很多事情和祈祷,要他务必过去,然后从腰带间拿出一张也称不上名片的印有地址的破旧纸片,并开始向吉田推荐。刚好这时有一辆汽车开过来,发出“叭叭”的喇叭声。吉田早就注意到车子,也想快点结束和这女人的对话,就退到路边去了,但女人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汽车的喇叭声和吉田愈发不耐烦的神色,反而积极地继续说下去,最后汽车只好在马路上动弹不得。吉田觉得自己被对方缠着说话很没面子,没办法只好要那女人靠到路边,但是女人在这种时候仍然没把注意力转向别处,竟然把刚才“请一定要来教会”的话题忽然一转,又进展成“我现在正好要回去,你也一起来吧”。接着吉田就以自己有事为由拒绝了,她却追问吉田住在哪里。吉田很含糊地回她:“很南边的地方。”想让对方明白自己不想告诉她,但那女人居然立刻逼问:“南边的哪里?是××镇还是○○镇?”让他进退两难,非得告诉她自己所住的镇名还有是什么街区不可。因为吉田一点儿也不想对她说谎,就坦白告诉她自己的地址了。
“哦,那个二段的?几号?”
结果她得寸进尺,还用相同的口吻要追问到最后,吉田顿时大为光火。于是吉田忽然有了自觉“都说到这种地步了,说不定还会更烦人”,同时也感觉到这女人死缠烂打的态度把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突然有了沉重的压迫感。于是吉田无意识地勃然大怒起来,说:
“我不会再说了。”
吉田眼光锐利地瞪着对方。那女人忽然一脸吓呆的表情,等看到吉田慌忙平息怒色后,又说近日请务必来教会,才走向吉田刚才去过的市场。吉田刚才本来想姑且听完那女人说什么,再温和地拒绝她,却在不知不觉间被逼到无路可退,又忽然慌忙地发火,不禁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儿可笑。而且他体会到,自己走在上午阳光普照的大街上,脸色却差得像病人一样,他的眼神竟然如此沉闷吗?一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儿生气,回到病房后,他匆匆拿出镜子照脸说:
“我的脸色这么差吗?”
他告诉床铺上的母亲事情的始末,结果吉田的母亲竟然说:
“不是只有你遇到这种事。”
她说自己去市营公设市场的路上,也遇过这种事好几次,吉田这才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那种教会为了增加信众的积极作为,每天早上那种女人都会到市场或医院这种人潮聚集的地方,在附近的路上布下罗网,物色脸色不好的人,以对待吉田的相同手段,想方设法地硬拉他们去教会。吉田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同时也觉得这个社会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现实。
吉田平时常会想起某个统计数字。那就是死于肺结核的人的百分比,根据那个统计数字,死于肺结核的一百人当中,有九十人以上是极度贫穷者;上流阶级的甚至不到一人。当然这个单纯是“因肺结核死亡的人”的统计,并不代表肺结核引起极度贫穷者和上流阶级者的死亡率,而且也不清楚这里所谓的极度贫穷和上流阶级指的是怎么样的程度,不过已经足以让吉田有以下的想象:
也就是现在有非常多肺结核患者不断迅速死亡。而且一百人当中,甚至不到一个人可以获得人们期望的最周全的治疗;而其中的九十几人,都在几乎没吃过像样药物的状态下,迅速死亡了。
之前吉田只是从这个统计数字单纯摘要出这样的事实,并对照自己的经验进行思考,但想到杂货店女儿的死亡,以及自己这几个星期承受的痛苦时,就不禁依稀地想到以下这些事——那就是统计中的九十几人,里面一定有男有女,有小孩也有老人,另外也有能够坚强忍耐自己的不如意和疾病痛苦的人,也肯定有相当多无论哪种痛苦都无法忍受的人。可是疾病绝不会像学校的行军一样,把弱小和无法忍受的人排除在外,无论是豪杰还是胆小鬼,大家都一视同仁,不管愿不愿意,它都会强拉硬拖病人往前走到最后的死亡终点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