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朝山进香的旅程进入了最后阶段。很久以前,汉人曾横渡黄河,经过要塞潼关,然后沿着大路上前人留下的车辙向东北进发,穿越山西,到达太原,然后翻越五台山,经过内长城,抵达圣城浑源。然而对现代的朝山香客来说,绕远路反而走得更快,一旦乘上火车,很快就能到达郑州。到达了铁路主干线之后,火车便载着朝山香客穿越正定府——很快——穿越直隶到达首善之区(北京)。再往前,朝山香客没有选择从中国北部通往蒙古的五条邮路之一,而是选择另一条路线,后者或多或少与那些通往蒙古的大路有些重合:“一条充满难忘回忆的大路。”在这条路上,骆驼队与钢铸铁轨并行,我们的列车车厢就在这条铁路上隆隆前行。
舜帝“要去恒山祭祀,可他的仪式是在远处举行的。因为雪下得太大,他无法到达那里”。舜帝!他每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并发明了惩戒学生的教鞭,哪位老师不会鞭笞一个借口下雪而不到学校学习的逃学男孩呢?舜首次在地方官的官府内使用了鞭子,哪位官吏会接受原告关于遇到暴风雪而不能出庭的借口呢?舜帝并非普通的旅行者,他还非常虔诚,曾到他帝国的很多地方去祭祀过,为何他在前往北岳恒山的道路上却畏缩不前了呢?
即使对帝王来说,采用一种新的礼拜方式也是非常大胆的行为,很可能被后人作为一个先例,即在远处举行祭祀的先例。然而舜并没有顾虑这座圣山对他的革新是否认可,因为神圣的北岳真的派出了自己的一部分来接受远处的献祭。“突然一块石头从恒山飞来,落在舜帝面前”,也就是离主峰东南140里的地方。这块石头落在了曲阳。舜帝喜出望外,立刻封其为安王,这就是当年舜帝在远方献祭时接受祭品鲜血的那块石头。
北岳恒山之印
这个故事引发了很多问题。难道恒山以前是一座火山,能够把一块巨石喷射到大约50英里远的地方?难道这个故事是术士们虚构出来,以掩盖某种政治变化的吗?恒山位于内长城以外,多次被异族所统治。完全可以理解,有时候信徒不可能到那里去,建立另外一个祭祀中心会更方便些,只要使这个祭祀中心与原来的中心有某种人为的联系即可。爱利亚·卡皮托林纳占据了耶路撒冷,颁布法令,禁止犹太人进入耶路撒冷周围五英里的范围之内,提贝里亚斯不就变成了每个虔诚的以色列人的中心了?当麦加人驱逐了穆罕默德以后,后者又设法在麦地那建造了一个新的礼拜地。当主教们觉得罗马人过于狂暴时,阿维尼翁便成了他们的避难所。所以,当外来的野蛮部落占据了内长城以外的所有地方时,曲阳是否就成了北岳恒山的一个临时替代品?
虽然我们并不准备完全接受这一说法,而且有些中国学者对此也表示怀疑,因为《州志》第十卷一开始就有这样的话:“顺治十七年,谕令在浑源建一座庙。人们一致认为这非常重要,因为千百年来的错误一下子就得到了彻底纠正。”如果,这位作者的年表是正确的,那么,从汉代到大约1660年期间,真正的恒山一直难以到达。只有到长城外的满人征服了中国后,才使中国人有可能方便而安全地再次前往古岳,而不是去境内的替代地。
这很有启发性。欧洲的朝圣者以前习惯于前往拿撒勒,可是当撒拉逊人使朝圣变得极为困难时,天使们便把“圣母玛利亚在巴勒斯坦出生的家搬到了伊利里亚的特尔萨特镇,三年以后,这个房子在天使的帮助下又搬到了安科纳附近,最后,按照上帝的意志,它在现在的地方安顿了下来”,这个地方就是劳莱顿。1894年之前,这种记载得到了一个又一个教皇的认可。有鉴于此,上述舜帝朝山的故事例证详细,易于理解,谁又会怀疑将恒山的一部分运到曲阳实际上就是为了给舜帝提供方便呢?这位虔诚的先帝是盲人的儿子,活到110岁时仍然去朝圣。他的德行不可磨灭!更重要的是,他发明了这种“在远处”遥拜北岳的仪式。如今我们很容易改善他的这种祭祀方式,那就是通过无线电,倾听华盛顿或别处的圣歌,从布道一开始就听,快到募捐时轻松地关掉机器。舜是大众的恩人!
一千多年以来,在真正的恒山举行封禅仪式一事也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在此期间,有谁记得哪个是最初的那座山?这很重要,从公元326年耶路撒冷发生的一个事件中就可以看到这一点。海伦娜皇后在一个知道内情的犹太人指点下,在一个地方挖出了三个十字架,这三个十字架被依次抬到一位生病的妇女那儿。前两个十字架毫无作用,但第三个十字架治愈了她的病。为了进一步证明此事,人们挖出一具尸体,分别放在这三个十字架上,结果,第三个十字架使她复活了。此外,在第三个十字架上还能见到铭文。这就是“发明十字架”的重要传说。它向我们表明,虽然过去了千百年,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试验来确定最初和真正的北岳确实就在恒山!
云阁虹桥
总之,结论似乎很明显,在夏、商、周这三个古老朝代期间,最初的北岳就在山西,献祭就在那儿进行。直到北部领土丧失以后(在10世纪被契丹占领?),献祭才改在了直隶的曲阳举行。即使在那个时候,浑源附近的山峰仍然被视为圣山。这个观点在明朝仍有人提出来。
《山海经》中有几条注释似乎值得在这里复述一下,还有沈先生的《笔谈》:“浑源州恒山距阜平大茂山三百余里,峰峦相接。盖恒山周三千里。”大茂山经常被当作北岳。《福地记》认为恒山高3300丈,方圆20里。《名山记》确认了这一数据。也就是说,在周长1000英里的范围,有两个相距100英里的山峰都曾被称为北岳。更被人们接受的那座恒山,也就是我们要去朝圣的那座山,方圆约为7里,高达33000尺!喜马拉雅山脉中的珠穆朗玛峰还没有那么高,因此我们感觉并不轻松,肯定不能指望爬到山顶,而是打算像当年的舜帝一样,爬到一定的高度就退回来,在远处拜祭!关于山的高度如何测量,我们已经在其他地方解释过了。
恒山的不同部分有五个不同的名字,所有这些名字都是吉兆:华阳台、青峰埵、福地山、大茂山、兰台府。由于汉文帝的字号里有“恒”字,所以他下令使用“恒”字的同义词“常”,这两个字都是“长久”的意思。这表明了东西方人心态上的差异:一个西方的伟人对于自己的名字被用于一座山峰、一个城市或一所大学,会感到非常高兴,他喜欢通过地理名称而使自己变得不朽,可是东方人更喜欢保留自己名字的版权,不愿被别人模仿。试想,如果有位罗德岛州州长的名字碰巧也叫罗德的话,他会下令把这个州改名叫作斯特里特[1]岛吗?
另一个名字更有意义。唐朝的一个皇帝为它赐名镇岳。这与我们发现在中国流行的风水思想无关,而是反映了真实的军事位置:因为该山脉位于内外两道长城之间,清楚地表明了边境的重要性。对于这一点,可以看一下张崇德在将恒山与其他各岳比较时的详细论述:
山以泉石幽奇,物华丰美,则恒诎;以攻守要害,障蔽邦国,则四岳亦诎。衡山僻在南服,非用武必争之地;岱宗特起东方,绝不包络郡邑;南徐、北青以为望,而不以为固也。洛阳之守在虎牢,不在嵩;长安之望在潼关,不在华。独恒山南苞全晋,东跨幽燕,西控雁门,北缠代郡。都之南以肩背扼边疆,都之北以嗌吭制中原,形势甲天下。
马汉[2]重视海洋的力量,福煦元帅[3]重视陆地的防御工事,而这位张先生则从军事战略的角度来评价五岳。
北岳还有比这更突出的一个特点。沈先生告诉我们,它距离大茂山300里远。这里的大茂全称是菩提达摩,是Bodhidharma的中文写法。后者是印度佛教的第28代宗师,于公元520年来到中国,九年后在洛阳去世,那儿至今还陈设着他面壁时所坐的石头。看来他的名声在北方传播得很远,他的名字被用在了“常”山山脉的其他山峰上。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本人的足迹并没有遍及整个南北美洲,可是前往阿肯色州、佐治亚州、伊利诺伊州、堪萨斯州和其他15个州的游客却可能会草率地认为哥伦布曾到过这些地方,更别提南美洲和斯里兰卡了。大茂山虽然并不能证明那位背井离乡的印度人曾在那里居住过,可是却能证明在道家的北岳附近有很多“佛教”信徒。
北岳恒山图;方舆汇编山川典第四十一卷恒山部汇考一之二。
《恒山志》进一步注明,恒山北连玉华峰,东连柏山,南连枪峰岭。这座山的主脉来自阴山,延伸穿过北部平原,向西、向东到达夏屋、书厓;然后突然折向南,形成了恒山,从南面形成了太行。这种描述实际上还见于《元史》,说明当地的地理学家能够做出清晰地描述。
我们的火车穿越了南口关,两侧各有五尊佛像,我们在《中国长城》一书中对此有过描述。接着,火车把我们送到了山城大同的北门,那里是著名人物张果的故乡。晚上8点,我们发现还有十里路要走。这使我们想起了舜:难道我们只能从远处看看这座山峰吗?可以考虑乘坐骡车再走50英里。不过,我们抵住了**,当天晚上和车主谈妥,第二天把我们送到圣山。
在大同的时候,我们要特别说明,北岳恒山在宋代被称为安天元圣帝。明代则将它改名为北岳恒山之神。它主宰扬子江、黄河和淮河,以及所有跟四足驮兽有关的事物。我们不仅跟车主订了契约,还与警察进行了谈判,结果给我们派了一个侦探。由一个陌生人去打搅这座山峰将会是一个坏的先例,而指派这样一个厉害的保镖则更简单一些。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约翰·格沃蒂·基尔的名花旅店。侦探委婉的暗示和店主名字的含义[4]都预示,明天的旅程一定会非常热闹。一个车把式赶着一辆乡村马车按时到达,车轮子又大又结实,这是为了经得起颠簸,而不是减轻颠簸的程度。我们沿着马营街隆隆前行,穿过正在进行维修和装饰的木质牌楼(这些牌楼每隔五年都要进行修缮),来到了南门街。这座城市完全被通常很厚实的城墙所包围,只有通过锁钥门才能进出,这个名字好像刻意令人想起长城上的北门锁钥。我们拐入宽阔的巷子,两端都有栅栏门,两边都是高耸的石墙,在上面还有须仰视才见的城墙。谁能够忘记,这样的碉堡在1900年会成为少数欧洲人的死亡陷阱呢?当时的大同有一群苏格兰人、爱尔兰人、英国人、加拿大人和瑞典人在传教,他们用自己的鲜血完成了自己的誓言,就像在佩思的战场上一样,一人倒下后,总会有“另一个人来面对赫克托耳”,现在这里又有一群出色的人投入到为这座城镇谋福利的传教工作之中了。
我们从南关向左转,经过东门离开了南郊。一离开城墙环绕的坚固堡垒,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我们进入了开阔的乡村耕地。打谷场讲述着农民的勤劳,路边新栽种的一排排树木所引起的询问证明了我们的一个看法,那就是山西的总督比较新潮。他最近发布了一条法令,每年每户都要栽一棵树,并照顾好它。砍树很简单,却很少有伐木者想到要种一棵小树苗来为子孙后代谋福利。当地人都称赞这位长官造林的做法,而且他声称要敬畏三件事——这种说法无疑使人们回想起孔子。倘若这位地方官员有时间来关注其他部门,我们就可以私下建议他整顿公路监督员。当然,地面的道路是弯弯曲曲的,人人都明白道路必须尊重家族的墓地,可是这也并不意味着路面要崎岖不平。也许有一条地下的龙,它的脊椎骨对地面的构造有些影响。如果没有这类既得利益必须得到尊重,也许已经采取一些措施来让旅行者更舒适些了。道路似乎没有尽头,但是一想起恒山在古代的时候被称为常山,就可以聊以**了。这对于一座山来说,也算是一个长处,还有什么比一座不恒久的山更令人气馁呢?我们返回的路上,又遇到了一场倾盆大雨,以至于大约一半的骡子陷在泥泞之中了。
然而,所有的好事都会结束。我们最终到达了“八角形的水城”浑源,也就是北岳的圣城,属水。该城的居民对于来这里的朝山香客非常热情。这个城市显然被一些昏庸的地方官员统治着,用季任(Ki-jen)的名言来说,他们的政策是“顺其自然的管理方法”,也许这是米考伯[5]式的人物。官僚阶层中存在着大量的裙带关系,在遥远的菲律宾,官员们也总是把事情推到“明天”。若是有一个异族人来到这里,用五年的时间在运河区消灭历史悠久的黄热病,或者用五个月的时间让耶路撒冷居民能用上新鲜淡水,那该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们发现浑源的灰尘很多,但这也不能归罪于能干的地方官员。我们在此暂作停留,并且在一位“塾师”和一部地方志的帮助下,掌握了当地的详细情况。与此同时,我们听说了关于正定府的一个故事,正定府是朝山进香传统路线上必经的一个城镇。
从大同到恒山的路上,一个无名客栈里没有减振弹簧的骡车。盖洛 摄
正定府附近的和尚们决定塑一尊壮观的佛像,就到乡间各处搜集铜器。在一个地方,有户富人很大方,给了很多金银和戒指。那个和尚太高兴了,以至于拒绝了一个丫鬟给的一些铜钱。模具做好了,铜也化好了,人们还进行了祷告。可是模具打开以后,塑像裂开了。和尚们都不承认自己的行为有任何过失,他们又试了一次,结果更糟糕。于是对每个募捐者都进行了仔细的盘问。最后发现这个和尚曾因为对自己所搜集铜的质量和数量洋洋得意而曾拒绝过一件礼物,就这样找到了失败的原因。接下来,寺里派出了一个重要的代表团,跟着这个和尚很客气地去讨要那些曾经被轻视的铜钱。第三次铸造完成了,和尚们感激姑娘的爱心,把铜钱庄严地放了进去。模具打开时,出现了一尊非常完美的佛像,一枚铜钱在那尊大佛的胸口闪闪发光。
[1] 罗德(Rhode)是“道路”(road)的谐音;“斯特里特”(street)意为“街道”。所以这两个词是同义词,就跟“恒”与“常”一样。
[2] 马汉(A. T. Mahan,1840—1914)是一位历史学家和美国海军军官。他是海上霸权理论的早期倡导者。
[3] 福煦元帅(Marshall Foch,1851—1929)是法国的陆军元帅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协约国著名将领。
[4] 基尔(Kill)在英语中的意思为“杀死”。
[5] 米考伯(Micawber)是19世纪英国小说家狄更斯的名著《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一个老是梦想着走运的乐天派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