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海恩斯在阿拉斯加断断续续住了二十五年。他写了《星·雪·火》这本书,回忆寒带原始生活的片段。开篇如下:
对于住在寒带,日复一日看着雪的人而言,雪是一本待读的书。风吹时,书页翻动着,角色变动了,角色组合而成的意象也改变了意义。但是,语言依旧是相同的。那是一种魅影语言,一种逝去又会折返的事物所说的语言。
冰雪是一种语言,记载气候变迁,记载这颗星球的自然史、文明史,也记载一群野兔的脚印,记载一个猎人的一天,记载一个小说般的清晨。
业拉山大堵车的第二日,我们终于抵达然乌湖。路边忽然出现一面冰做的镜子,一把没收了所有词汇,我只能噤声轻叹:天哪——那湖面冻结了,皴了几道冰裂痕,笔触坚定又潇洒,一千层灰。所有的颜色与季节都冻结在了那灰白中,封存。我们成了色盲,仅留下对明暗的理解,对色彩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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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了爆胎、大雪、堵车,上天像是终于玩够了我们,赏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晴天。天地朗蓝,茫茫雪原柔软起伏,如奶油凝冻而成的波涛:白色撒哈拉。一些石头散落雪原,小小岛屿般,拖着一道道被大风吹出来的尾痕。“像静止的流星。”小伊说。
静止的流星。为这个比喻,我在“心底折了一页角”。
铺装路面时不时出现暗冰,我把车行速度放慢到时速25公里。后备厢有雪链,但眼下还用不着。回想在12月的俄罗斯,我也从来没见过任何一辆车挂了雪链。路旁开始出现很多的翻车。四脚朝天,横七竖八,前轮歪在排水沟里,人们站在一旁,焦头烂额。有些出事的车是绑了雪链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开太快了。
小伊一直在拍照,双手举到发酸。那两个小时她拍了大约一千张——从来没有这么疯狂的纪录。但这类照片永远只是引子,若非曾经身临其境,那些“刺点”永不构成记忆的沸点。
我们都很少见过这样磅礴、饱满的大雪,又与俄罗斯的不一样。那里地势过于平坦,大雪一片茫然,只剩下历史的唏嘘。而西藏的雪原,像真理——庄严、深奥、高亢与伟大,并且起伏——这里的雪,是凝固的拉赫玛尼诺夫。
小伊当时没有告诉我,为此情此景,她已经偷偷落泪过了。
一个月前,来古冰川刚刚被建成景区,营业收费。景区的工作人员都有着“刚上班第一个月”的**,态度非常友好,讲解积极。我们乖乖坐上了观光车,在导游提示的地方下来拍照,又上车。还没到终点,我们被提前释放了。接下来的利润环节要留给马帮。
我们没有选择骑马。不是因为舍不得费用,而是因为近。失策的是,步行小径被马蹄踩得泥泞不堪,气味浑浊。跟在一堆马屁股后面走路的感觉,令二十分钟像两个小时。
在这一系列不愉快的体验最后,我们总算还是站在了来古冰川跟前。不久前,这里的冰川发生过一次坍塌,把跑到蓝冰下面合影的游客吓坏了。视频里,人们惊惶逃窜,身后的冰川像灾难片特效场景那样,轰然倒塌。景区建成后,再也不允许游客接近。
阳光剧烈,冰川的反射率太大了,我即使戴着墨镜也觉得快要瞎掉,陷入一种极为明亮的盲。走到冰碛湖岸边,发现这里拉了一条塑料带,像犯罪现场。丑陋的字牌写着:“禁止踩上冰面。”几个身穿保安服的人员守着岸边,有的正与游客调情,有的则百无聊赖躺在大石头上玩手机。另一些浓妆打扮的网红,被摄影师簇拥着,面朝一个圆圈形的补光灯,正在做直播。
远处的冰川如何看待这一切呢。它们幽蓝的、冰白的眼神,如何看待我们这个物种。自远古以来,它们就这样凝视着此岸,直到21世纪的此刻,人类带来“温暖”,它们开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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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18日,冰岛。人们为消逝的Okj?kull冰川举行了一场葬礼。
一块铭刻着冰岛语和英语的金属牌子被嵌在那里,作为冰川的墓碑。上面的文字是冰岛作家安德里·斯奈尔·马格纳森写的。
A letter to the future
OK is the first Icelandic glacier to lose its status as a glacier.
In the next 200 years all our glaciers are expected to follow the same path.
This monument is to acknowledge that we know what is happening and what needs to be done.
Only you know if we did it.
给未来的信
OK是第一个失去冰川地位的冰岛冰川
在接下来的两百年里,我们所有的冰川
都将遵循同样的道路
立此纪念碑是为了承认我们知道
正在发生什么和需要做什么
但只有你知道我们做了没有
Okj?kull冰川死了,留下一片棕色的裸岩地面,像某种干枯的遗体。全世界无数冰川和它的命运一样,加速死亡,就像一个物种的灭绝。这座冰川位于OK火山旁边,名字是个很妙的双关。有两位人类学家就拍了一部关于Okj?kull冰川消亡的纪录片,叫Not Ok。
2018年,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和地质学家明尼克·罗欣合作,从格陵兰附近的峡湾海域中,运来了100吨自由漂浮的冰川冰块,并最终把它们分成30个大块,安放到伦敦:24块放在泰特现代美术馆外面,剩下6块放在彭博伦敦总部门口。这些冰块就在城市中渐渐融化,像一些奄奄一息的巨型生物,透明的、纯白的胚胎……冰川的生命眼睁睁在人类面前渐渐化为乌有。
我在网上看到一些现场的照片:许多人走近这些冰块,将身体靠在它们旁边,抚摸它,蜷缩着躺在它们怀中,就像亲近一只温顺的、透明的猛犸象。
这个装置展览刚好在那年12月展出,恰逢在波兰卡托维兹举行的COP24气候变化会议。艺术家本人说:“我并不幼稚,我知道这个项目可能不会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但我确实相信我是推进改变的一部分。……人们应该把耳朵贴在冰面上,然后突然意识到冰面上有一种非常细微的破裂、跳跃和清脆的声音,因为冰层融化会释放出压力气泡,这些气泡已经在冰层中存在了一万年。一万年前,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比现在少30%,所以冰块的气味应该是一万年前空气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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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古冰川附近,还有另一个地方叫“仁巴龙冰川”,它并不容易接近,尚是一片野地。我们沿着公路翻上了德姆拉山,试着找到那个入口。
雪原柔软如毯,远处的山巅峥嵘,似刀砍斧削。与大陆型冰川相比,海洋型冰川的流动性较大,对地貌的塑造也更剧烈,那些雕塑般令人惊叹的角峰、刃脊峰,便是这一带海洋型冰川的杰作。
到了导航提示要拐弯的地方,我们发现大雪及膝,覆盖了一切,彻底看不见路。几辆越野车陷在其中,正在挣扎自救。一看便是为了去仁巴龙冰川,贸然开进雪地,才被困的。这些深深的粉雪就像沙漠,稍不注意就会陷车。
我们果断放弃了接近仁巴龙冰川的意图,不愿亵玩焉。即使遇而不见,我仍知道冰川就在那里,千万年来,仍在缓慢地流动,耐心而坚决地,推动巨型漂砾,与基岩或山体摩擦,留下痕迹。这些冰川痕迹中,有一些是新月形的刻槽、裂纹,在地质学上,它们被赋予了一个极为美丽的术语:颤痕(chatter m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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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道路通往德姆拉山口。茫茫雪原,磅礴似一部白色的歌剧,丝滑的咏叹调。天空亮得令人发盲,仿佛一面无边的银盾。旷阔的尽头,疑似能看到地平线微微弯曲。
尼采说,美是慢箭。
我当场被这慢箭缓缓刺透,在苍穹的弧线下,有种受伤般的痛楚。这么明亮、洁净的世界,没有人类沾染过,这宇宙角落只有粒子,没有历史。
我希望时间停驻。再也、再也不想回去。被这个念头召唤,我下车,不可自控地走进了雪地。白色沙漠一口一口吞噬我的膝盖。我像个存心要投海自尽的人那样,径直朝雪原深处走去。
小伊十分担心,在背后不停呼唤我回来。她的声音越来越急切,几乎要生气了。确实是生气了。那声音在抓取我,像是我和人间、和我的物种同类之间,唯一所剩的一线连接。
若不是这个声音,我就投奔另一个时空而去了。
如一个自尽未遂的人:被某个念头挽留,终于不舍,悔悟,最后看了一眼白色雪海,回到了车里。一种暴风雪般复杂的心情,久久无法平息。“I wanna die here.”我说。
“我明白,但是……”小伊叹着气重复着,语气十分严肃,“我明白。我懂你意思。但是。”
但是。
整个下午,我们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四次。放了亨德尔的歌剧选段,Lascia ch’io pianga(《让我痛哭吧》),这首曲子的原名是“留下荆棘,带走玫瑰”。那旋律几乎有形状,就如眼前这起伏的、夕阳下的大雪。我们迟迟不愿离去,反复徘徊,在等一场黄昏。
日色渐淡,我们迎来了最珍贵的光线,blue hour。这是阿巴斯所说的,每天只有四分钟的最佳光线。我们的耐心没有错付,落日藏在远处的山峰后面,只投下一道道丁达尔光,把西天染成微浅的紫色。山峰在那光芒中,像锡纸捏成的尖锥,熠熠发光,巅峰看上去质感很脆。
路上空无一人,没有来车。我在散步,小伊在拍摄。不知不觉彻底暗下来,北斗星渐渐清晰。刚一低头,突然黑暗中有三个移动的物体朝我走来——身形硕大,一开始我以为是三个人,惊骇之下,只能咬牙不作声,双手攥紧了拳头,冷汗直冒,站住不动。
屏息,仔细看,原来是三头牦牛,像放学回家的小孩那样,安安静静从我身旁经过,它们偷偷斜着大眼睛看我,很羞涩。我立刻担心小伊会被吓到,试着喊了一嗓子,想提醒她。但是我们之间隔太远了,她显然听不到。
一想到这些牦牛都很温顺,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心底忽然升起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期待看看她的反应。
三分钟后,小伊果然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惊魂未定。看上去她被吓得不轻,脚跟还没站稳,就大声埋怨我怎么不提醒她。
“我故意的,”说完我哈哈大笑,“谁知道你害怕牦牛。”
“我还以为那家伙是你!猫着个腰来吓我!”
“我有那么壮吗,还能变出三个?”
“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前科!”
我们哭笑不得地望着彼此,而这个场景,成为此后经久不衰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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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德姆拉山顶,马路像一条黑胶带,粘在画布上:一幅巴尼特·纽曼的经典作品。白天已经在这里来来往往四次,黑暗却令一切都显得陌生,好像从未来过。
很久过后,唯一一辆车驶过,尾灯像飞机的示宽灯那样闪烁在茫茫黑暗中,又渐渐消失。寂静如琥珀那样将我们包裹在其中。猎户座终于出现了。星空下的雪地一片黯银,放射性物质一般微微发亮。头顶的星辰,有种平原地区无法想象的高远。粒粒微光,恒河沙数。一个星球上所有曾经活过的往生者,每一只鸟、每一株草,都遥遥在上。
在这寒冷中仰望,无法坚持超过五分钟。但我很想找个地方躺下,想要化成一粒雪,再变成一粒星,飞入银河。
我一向认同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语言影响并反映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弗朗茨·博厄斯于1911年出版了《北美洲印第安手册》,序言中第一次提及因纽特人拥有数个形容雪的字眼,比如:aput(地上的雪),qana(正在飘下的雪),piqsirpoq(堆积着的雪),qimuqsuq(雪堆)……至少四个,而英语里只有一个:snow。
中,指“从圣山上流下来的河”。而它还有一个意思,指的是“慢”[2],宁静祥和、不急不躁者。
在只有一个词来描述雪的文化里,雪的存在感不那么鲜明。同理银河。同理其他事物,比如自由、正义……
雾色大起,星与月仿佛浸泡在了稀释的牛奶中,眼前一片混沌。我们在黑暗中下山。
“你想听什么?”小伊问。
我想起她之前放过的一张专辑,音乐质感十分应景,只是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叫‘三个世界’什么的……”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这张吧。”她迅速找到,播放起来,默契到这个地步,我快要感激涕零了。马克思·李希特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作曲家,此刻播放的Three worlds:Music From Woolf Works,是他为一部芭蕾舞剧谱写的音乐,以伍尔夫最著名的三部曲为灵感。音乐交响恢宏,颇有实验风格,仿佛带领我们登上异星球的飞船,舱体擦过茫茫尘埃,向宇宙深处播放最后的挽歌。我们因此抵达了一种“慢”,至少有一瞬间,也成了“宁静祥和、不急不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