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你拥有一项超能力，你希望是什么？”
“我希望……能看见，任何一个地方，比如现在眼前这片废墟，从古到今，每一个时刻的片段，古往今来的……所有的往事……从繁盛，到消亡……全部幻灯片一样……展现在我眼前……”小伊气喘吁吁，一词一断，快要走不动了。饥饿，疲惫，时间太晚，一切都让她显得很不安。
因为听本地人说附近一座山顶很美，我们打算在这趟出行的末尾，趁最后一个下午，爬上去看看。“快到了，加油，最后几步了。”我连哄带骗拉她上山，心里并没有底气，到时候风景会不会让她失望。
终于爬上山顶的时候，我们长舒一口气，眺望黄昏中的旷野。远云如丝，丘陵温柔起伏，繁花错落，森林如墨绿的长城，拱卫着这片田园牧歌。几匹黑马俊美如神，悠闲踱步。远处一片海子，镜子一般摆放在原野上；湖水似乎自太古以来便居住在此，领养了旁边那座废墟的倒影。
传说，这就是古白狼羌国都城了，可以追溯到九百年前。废墟中曾有出土的陶俑，它们面带微笑，对历史的真相缄口不言。眼前宛如一座绿洲版的楼兰故城，但它怎样兴盛，怎样衰亡，都不得而知了。我望着那湖水，越发感觉它像是大地上的一个入口，通向那湖水中的倒影之城，那里才是一个真实而生动的世界；而我们所在的地方，反倒是虚像。
遗址看似一箭之遥，竟然又花了半个小时才走近。抚摸着那些快要风化殆尽的石块，犹如抚摸时间的枯骨。这里的生活曾被一砖一瓦建起，房间里走动着活生生的人们……饲喂牛马，战斗，繁衍；有食物，有睡梦，有祈祷，有歌声……如今只剩大地茫茫，连影子都消失了。
这里叫郭岗顶：一个汉化气息很浓的地名，与传说并不贴切。一个月以后，它就要“景区开业”了，柏油路、停车场、游客中心、绿色的摆渡车，已经一应俱全。不难想象，眼前这静谧的遗世之境，很快就会充斥着摆渡电瓶车，100元/小时的骑马游，烤肠玉米可乐矿泉水，微信支付宝扫码有信号。前方，旅游开发公司已经在湖边竖好指路招牌：圆的那片是太阳湖，弯的那一片是月亮湖。
“又来了。太阳湖、月亮湖、老君山、天台山、龙门山……真的吗，就这点想象力了吗……”
“那你给这面湖取什么名字？”小伊问。
我一时语塞，想不出来。直到回来很久之后，在一次偶然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我恍然大悟：“火空海！——这片湖，应该叫火空海。”
就这样，一个故事降临到我的头脑，引领我回到复魅的世界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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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你曾独自旅行，徒步路过这里。那是你第一次踏上高原，感受剧烈的喘气声、风声，除此之外，山原壮肃，天地大静。你感觉自己迷路了。通往垭口的路，怎么也找不到。天色浑浊，看起来要下雪了。就在你慌张的时候，远处一位老牧民上山找马，和你偶遇，引领你走了一段路。
登上山顶垭口，一片海子静卧云下，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静静置放。老向导用不太利索的汉语告诉你：“传说在火空海，到了月圆之夜，真正相爱的恋人牵着手，就可以在海子中看到他们的结局。”
“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能看见？”
“噢呀。”
“那不是天下的恋人们都想来这里看看吗？”
“年轻人哪，你还不懂，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眺望那个结局的。传说有许多爱侣走到了湖边，有的退缩了，有的，因为过早看到了那个不好的结局，就真的分手了。”
你心想：“自我实现的预言……”
当夜，你和老牧民扎营露宿在湖边。暗夜如晦，天地间唯营火一簇。独自仰望夜空，心事如雪。你以为夜里真会下雪，但没有。
翌日天明，你最后看了一眼“火空海”，收拾帐篷下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这样地思念另一个人了。
归心似箭，你风尘仆仆回到家，正渴望拥抱恋人的时候，对方却冷漠地提出了分手，说自己不想再困守在一个浪游者的身边了。
有什么东西一塌，一场无声的雪崩在心里发生。你一时无法接受，以泪挽留，诚而无用。最后，恋人经不住你的恳求，答应最后一起旅行一次，去火空海。
你没有告诉恋人，这趟旅行是为了去湖边看一看两人的真正结局。你总觉得，那个结局不会这样简单，不会就此而止。
旅途并不顺利，你们两人之间也不似从前，一路上无话可说。季节变了，景色也变了，你凭借记忆，寻找火空海，屡屡迷失。问路的时候，人们都茫然，说，这里没有什么火空海。
“怎么会没有呢，就是山顶上那个海子，那可看见预言的海子。”你不肯放弃，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的黄昏，再次到达了海子。
血霞如火，你牵着恋人的手，等到夜幕降临，却只在海子中看到了月亮的倒影。其余什么也没有。
你失望极了，自言自语：“所以我们已经没有真正相爱了，对吧。”
恋人沉默。
第二天，你们在无奈中下山。一前一后，拖得老远。一向擅长跋山涉水的你，此刻只觉得筋疲力竭，落在后面，与汹涌的泪意苦苦抗争。你不慎被乱石绊倒，崴了脚，疼得站不起来，呆坐在原地，眼看着恋人越走越远，终于哭喊起来，回来……快回来……
恋人回头，看见你受伤，走过来搀扶。两人的目光重新相遇的时候，恋人终于问：“到底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你把老牧民的话告诉了对方。恋人没再说话，起身背起你们的包，彼此搀扶，一瘸一拐艰难下山，寻求救助。
终于找到了上次那位老牧民的家，帐内只有一位老奶奶在挤牛奶。说起火空海的事，老奶奶笑了，说：“火空海啊，原本就不是湖的名字啊，它是一种藏族传统的纪年法，指的是从公元624年至1026年之间，那403年的时间啊。”
你这才回想起老牧民的话，“传说在火空海，到了月圆之夜，真正相爱的恋人牵着手，就可以在海子中看到他们的结局”，原来这意味着：只有在一千多年前，在那个万物有灵的时代，古人们才能在水中见到彼此的未来。祛魅后的世界，上帝死了，神远去了，湖水也不再预言了。
老奶奶说：“……你们在湖水里，不就看见了月亮吗。你们的结局，不就是月亮吗，月亮有盈有亏，但永远挂在天上，默默不言。”
你问：“那您年轻的时候，也跟爱人到海子边看过吗？”
老人说：“我倒是想啊……都说那片海子很美啊。但也没关系啦，不用看了，我们已经在一起一辈子啦。”
这时候才发现，老奶奶虽然双目已盲，脸上却始终挂着石头般粗粝、干净的笑容。
在回去的班车上，你与恋人肩并肩靠在一起，脸庞倒映在玻璃上，叠映于山原，目光看向远处。你们回不到火空海那个时代了，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你们将继续在尘世漂流，对此，月亮默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