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生黄灏是吴县的巨富,因为得到县宰的赏识,很想报答他,却没有找到机会,总感到有些歉意。县宰非常喜欢女色,家中娶了好几房漂亮的姬妾,心中还是不满足。黄灏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到处想办法寻访美貌女子,想送给县宰来表达自己的感恩戴德之情,但一时还没有物色到。
盛夏的一天,黄灏正在田亩间巡视,忽然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子,在太阳下行走,穿着轻纱制成的衣服,纱眼中隐隐露出的肌肤,晶莹洁白,好像玉石一般,心中暗暗感到高兴。他突然上前问道:“看你这身衣服,绝不是一般贫寒人家,为什么一个人在田间行走,难道不怕别人嘲笑你和情郎偷偷约会吗?”女子听了,似乎有些生气,水汪汪的眼睛斜看着黄灏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轻浮男子,多管闲事,这些不是你应该问的!”说完,穿过田间的沟渠,头也不回地走了。黄灏听了后有些惭愧,但又想到如能把此女献给县宰,那一定能得到他的欢心,只是不知此女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下手,不禁有些懊丧。第二天,黄灏又在田陇旁遇见她,但见她满面都是泪痕,形色十分慌张,完全不像昨天那样悠闲自得。黄灏情不自禁,又走上前去,双手一揖,轻声询问。女子这时才神色庄重地说:“我的事如果不是贵人,那肯定是办不了的。看你的样子,似乎和贵人很有交情,我就厚着脸皮,把事情讲给你听吧。”黄灏就请她详细说出来。女子说:“我家离这里有五里,丈夫早已去世,只有公公还在。我的父母在东乡居住,可怜我很年轻,要我回家重新嫁人。昨天从娘家回来,把这个想法说给公公商量,他竟蛮横地不肯答应,并要我去对父母说,除非把我嫁给一县之长,那还勉强可以同意,否则的话他就要告官。我想我父母只是平民百姓,怎么可能认识县太爷呢?你如果认识的话,就请帮我说句话,你的恩德我绝不会忘记。”黄灏听了大喜过望,正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便爽快地说:“县太爷就是我的老师。这件事我自然可以办到,想你那乡巴佬儿的公公能拿你怎么办!但是县太爷德高望重,你虽然漂亮,恐怕也当不了正房,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女子破涕为笑说:“像我这样一个乡下女子,能够当上他的姬妾已经是非常大的福分了,怎么还敢存有奢望呢?”黄灏更加高兴了,向女子保证必定尽力办成这件事,二人约定好之后就分开了。
黄灏立刻就到城中拜见县宰,当面说了这件事。县宰本来就是个色鬼,听了也非常高兴,但想到讨本县的民女做姬妾,有损自己的名声,不禁又有些踌躇。黄灏便替他出谋划策,说:“不如由我借老爷的威望来压服乡民,而老爷却用我的名义来成就好事。对她父母讲,是我自己娶妻,对她的夫家讲,便是县太爷讨妾。事情就是以后出什么意外,有人做证,也就不必担心了。”县宰高兴地答应了。黄灏才回到家里,女子即前来询问情况,黄灏把县宰的想法说了,她也全都答应了。笫二天她和她的父母一起过来,黄灏给他们一百两银子,写了婚约,他们就回去了。傍晚女子又来,还带着一个密封的小匣子。在办理婚事的过程中,黄灏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她的公公见过面,他因为有县太爷作后台,行事也就无所顾忌。他又花了几百贯钱为女子置办了衣服饰品,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亲自送她到县衙。县宰见此女子的姿色果然与众不同,娇媚美艳,十分感激黄灏。
晚上入洞房,女子情态很亲密,可是天亮起来一看,似乎换了一个人,容貌姿色极其平常。县宰大吃一惊,问她是谁,女子哭道:“我是黄监生的小妾,昨天看新娘子上轿,被她抓住一起来。晚上你进房间,她就不见了。你拉着我一起上床,我只好听你摆布,想说也说不清,只能暗中哭泣。”县宰听了更是诧异,踌躇了许久,就命令仆人立即驾车送她回去,并且撒谎说:“县宰昨天感冒,没有进洞房。今天早晨才发现新娘搞错了,不敢留她,立即送回。”黄灏见到小妾后惊讶极了,赶快到此女所住的房中,只见她好端端地坐着,刚梳好头,正在对着镜子插花。黄灏非常恼怒,当面指斥她说:“你耍了什么鬼把戏,把我的小老婆搞到县宰家里,差一点叫我戴上绿帽子,快把一百两银子还我,你走吧!”女子听了也不在意,慢吞吞地回答说:“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急成这样!县宰的车还在,我这就亲自前去。”说完缓缓出门,登上车离开。黄灏怕她再搞出什么花样,把家中老小都检查了一遍,一个也不缺,又把房门锁好,心想这下再也不会出问题了。
第二天一早黄灏正坐着,他的叔父从外边闯了进来,一边吼叫,一边用头顶着黄灏的胸口,愤怒地骂道:“你害我,我和你拼命!”黄灏被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跪下来请叔父息怒,并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叔父怒气稍定,说道:“我年过五十,就只生了一个女儿,想将来招个女婿,老了也有个依靠。现在你用妖法,把她送进县衙,玷污了身子,将来嫁不出去,你这不是害了我吗?”黄灏听了大吃一惊,猜想仍然是那个女子捣的鬼,便请叔父详细说明经过。叔父说:“我年纪老了,平时起身比较迟。刚才正要出门,忽然看见门外停着一辆车,车门打开,竟是我的女儿。她拉住我不停地哭,说昨天正在对着镜子梳妆,被你强行拉到车子里,很快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地方,看起来不是平民百姓的家。那里的人给她吃好饭喝好酒,到了晚上就有一个做官的人进来和她一起睡觉。我问她这个人的长相,原来竟然是县太爷。她又说一到天亮,这个人看到她就大喊奇怪,问了几句话,便命人驾车把她送了回来。这件事不怪你,那怪谁呢?”黄灏便把遇见那女子后所发生的怪事都详细说了一遍,家中人在旁边一一证明,叔父这才无话可说,只是不停地流眼泪,黄灏又讲了许多好话劝慰他。叔父一走,这个女子便又来了,一进屋就笑着说:“黄官人,你的小妾真是清白的吗?”黄灏一下子醒悟过来,县宰说因为感冒没有进洞房,都是假话,不禁怒气冲天,就要和女子拼命。这女子毫不在意,笑着走进她所住的屋子,从房内取出一个小匣子,交给黄灏说:“你拿着这个匣子到县衙去,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我也没空和你细讲。”说完转身出门,坐上早就等候在门口的轿子,一晃眼就消失了。黄灏感到十分奇怪,忙派人到东乡去寻访,根本没有这样一户人家。
第二天黄灏拿着匣子去找县宰,准备一同打开验看。到了县衙。听见衙役们议论纷纷,说县宰生病不能坐堂理事了。黄灏询问其原因,更加震惊。原来县宰两次受骗,也觉得这女子有些奇怪,便把她所住的新房锁了起来。晚上县宰偶尔经过,突然看见这女子立在门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向他招手说:“你把我娶过来才两天,就要抛弃我。这就像是天气凉了,就把团扇扔掉,你也太狠心了!”说着,露出妩媚的笑容,迎了上来。县宰情不自禁,便与她一起进屋,双双脱去衣服,上床欢好。枕席间风情万种,县宰更加神魂迷醉。天色渐亮,仍然抱着她熟睡,忽然间手臂像被刀割一样,剧痛无比。张开眼睛一看,怀抱中哪里还有什么美女,原来是一只凸眼暴牙、狰狞无比的大狗。县宰惊恐极了,赶紧滚下床来,想开门逃跑。谁知门被外边反锁着。大狗猛扑上来,县宰只能光着身子绕屋而逃,被咬得遍体鳞伤。幸亏仆人们听到他的呼号声,赶来相救,打破房门,大狗立刻冲了出去。有人认识,原来这是县中僚属养的一只猎狗。
县宰惊定之后,浑身剧痛,躺在**不能起身。黄灏再三请求才得以进来,便在床前探望他。二人谈到之前的事情,都不禁有些羞愧。黄灏拿出小匣,转述了女子的一番话。打开匣子,里面空无所有,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道:“我本南山狐,偶来尘世内。蓦遇胁肩徒,强入参昴队。赚尔资百金,劳我神三昧。一污画屏姬,再戏金闺妹。受者尚无伤,今与眠
配。以色悦长官,应得风流秽。居位思邪行,当遭韩卢吠。劝君各洗心,良言莫予怼。长歌归去来,不复语汝辈。”县宰和黄灏看后,羞惭得汗如雨下,衣服都湿了。后来县宰迁官,黄灏就把自己的堂妹嫁给他,也算了结前事。此后就再也不和官府来往,活到六七十岁。看来狐狸精给他们的这一番教训,还是相当有效的。
外史氏说:一个读书人向长官溜须拍马,这已经和倚门卖笑的女子差不多了;更何况又把女人作为手段,去博取长官的欢心,黄灏实在是太过卑鄙无耻!这个狐狸精还是很有趣的,用黄灏的小妾和堂妹作为替身戏弄了他,黄灏但凡还有些人性,能不羞愧死吗?只是一般说来狐狸都怕狗,这个狐狸却能驱遣猎狗,看来她是个狐仙,而不是一只只会抓鸡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