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的女儿

村庄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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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至陇城镇街泉旁停了下来。

以往回家,都要顺便在街泉附近买些菜带回去,此次因为抱着孩子,兼之妈妈从北京一路晕车,到镇里已有点支撑不住,我们又想赶在我大大外出放羊前到家,故什么菜也顾不上买,换乘上车便马不停蹄地沿北山一路向上。

路,从昔日的蜿蜒小道变成如今宽阔的水泥大道了,尽管在其上来来回回几十年,但每次都能走出新意。

想起在这条路上所有和自己有关的光阴,上学时的风雨无阻,赶集时的兴高采烈,拾野味时的欢喜雀跃,放羊时的喜忧参半……那些过往总以为还在昨天,掐指一算却是很遥远的事了。

不知为何,虽然知道以后还会经常回家,但感觉回来一次就少一次般,悲欣交集。眼前的大山大川,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山上的草木更加葱茏,墨绿中已然渗透出明显的斑驳:枯黄显而易见。山上的耕地荒芜得更多,以祖辈们无法想象的速度荒芜了。小时候目睹过的那些因为一个地界畔打架、骂仗,甚至连人命都闹得出来的场景,现在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怎么能发生那样的事呢!看着一望无际的荒地,的确很难相信那些事会是真的,而且就在十几年前。

尽管明白一个人习惯性地悲悯,总是不好的,但骨子里的禀赋又很难改变,所以,此生注定心不会安稳。对于家乡,感觉尤甚。

车到家门口,下来碰见几个正在闲游的村里人。很多人明显都老了,真的不再年轻了。

大声问了好几遍,万家爷也没有听见我说了什么,除了依然干净整洁的衣着,凌厉的岁月将这位干部昔日的倜傥一扫而光。年近八十的蔡太太起身想抱抱小威威,不料孩子认生,嘴一撇“哇”的一声就哭起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说北京娃娃娇气得很。

李家姨问我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说混日子呢,她说我太谦虚,并铁证如山似的说:“你看娃身上这套衣服,一看就要几百块钱呢,看质量好滴么。”我知道,我无法告诉李家姨孩子的衣服是在北京一家露天市场里买的,比陇城镇商场里卖的还便宜,可想了想,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朝她笑了笑。其实,生活在哪里都一样,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置身其间的人甘苦自知。

说话期间,跑来三两个小孩子,我一个也不认识,打听后得知他们就是我们队的娃娃。我不禁“哎呀”了一声:我们一个队的我尚不认识,村里其他四个队十岁以下的孩子和新来的媳妇,我更是不认识了呀。以前对这里的每个人多熟悉啊,现在竟然真有陌生起来的一天!

我家在王湾村二队,属于村中心。以前村小学就在家门口,小学搬迁后又做了大队院子;虽历经沧海又桑田,但一直都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样的热闹场所,如今空旷得也很难看见几个人。

庭院更是深深。

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妇女或老人大多陪孩子读书;很多人家的大门都落锁紧闭,院中蒿草灌木丛生,长到齐腰也没有人拔掉。整座村庄都很难听到鸡鸣犬吠,唯有阳光下房顶的琉璃瓦自顾自地熠熠生辉,一阵阵小鸟的啁啾划过村落上空,更加衬托得这里没有多少因为人而来的俗世温度了。

蔡太太家门口的大丽花开得如火如荼,在周边西红柿、青葱、辣椒、茄子等各种蔬菜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喜人。人总是对过去的美好心存过分的慈悲,想起儿时我家花园中盛开的大丽花,粉色的、黄色的、大红色的,繁花似锦,终于忍不住把蔡太太家的大丽花偷摘了一朵。

常年深居闹市,以为门前栽花、屋后养鸭的生活真是太诱人了,可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在眼前,却又是另一种感受:不管什么生活方式,只有烟火升腾起来,那才叫日子啊。

没有多少烟火的村庄,瘦了炊烟,肥了野草。

记得从秦安县城坐车回陇城的路上,司机说的一段话:“现在除了城市哪里都一样,什么都好,就是没几个人。以前有个红白喜事一个队的人都显得多,现在,把整个庄的人叫遍了,也把个人抬不出去。”闻之心酸。想起这两年国家政策性地引导部分进城务工的人返乡,想一想是该如此了,可我自己回不来,为这样的政策叫好要挨骂哩,因为我是不喜欢大都市,但还有很多人喜欢,所以,我回不来,怎么能说让其他人回去呢?

只能感叹一下我的村庄,过去是多么热闹。

过去,这里的人很多,而且每个人都拼命挖光阴,挖啊挖,连地头的冰草都挖得干干净净,可那种干净有光景的暖意呵。后来,时代洪水开始横冲直闯,洗礼了我们每个人的同时,也让村庄改头换面,再也不是过去的模样了。

当然,过去和现在,都是它该有的模样,该回归的终已回归,该前进的正在前进。这是时代的必然。在这种必然下,村庄会老,庭院会老,一切都会老,只有站在老了的事物前的人,生出一年比一年崭新鲜明的眷恋。

虽然可以这么想,但回想起那些喧闹到哗然的场景,还是有些许的忧伤,虽然我知道,那些喧闹和哗然只和自己有关罢了。

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话:“风吹无涯,我的村庄就在一场旷古的风中,瘦比黄花……”呵,我这个飘落异乡的幽灵,回到自己的故乡了,看到的竟然是瘦比黄花!

进门才发现大大还是去放羊了,而我们又没有买上菜,饥肠辘辘却又不知道吃什么。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把青葱叶子,心中豁然,起身从冰箱拾来一盘子馒头蒸热就卷着吃。不过瘾,跑到门前花园中,蹲在大大栽的两行葱前摘下几根嫩叶继续吃。

吃完,回到屋里,听见妈妈一面说墙角的灰尘太多了,一面又感叹:“你大大真格心疼么,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打扫卫生洗衣做饭,你看,把地上擦得亮的。哎,人啊,走到哪里说哪里的话……”我听得出妈妈口吻中对我大大无奈的惜可,又明显感觉出“他这辈子到底不能没有我”的娇嗔。

妈妈说的“你大大真格心疼么”的话,让我忍俊不禁,继而一句“人啊,走到哪里说哪里的话”又令我忧伤起来。是啊,人不得不走到哪里说哪里的话,我大大如此,我和妈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以前一到家就有妈妈做好的饭菜,这次没有了,面和菜都没有。我问妈妈晚上我大大回来吃什么,妈妈叹了口气:“泡面!”听后,我心头一沉。

无论如何,我们回来了——毕竟,有那么多人游离在外,做梦都无法回到自己的村庄呢,无论是热闹还是冷清。只要人回来,很快,一切都会有的。中秋节马上要到,妈妈生日也近在眼前,得赶紧备月饼和蛋糕,得赶紧让这座庭院里的光阴活泛起来,得让它到处都弥漫着烟火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