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并未听懂领袖的教导,却急不可耐地欢呼起来:“万物生长靠太阳,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你们真的是这么喜欢太阳吗?”
众口一声:“无限热爱,无限崇拜!”
“那好,我们立刻就做个试验,检验真假,看看每个入到底是什么变的。你们把眼睛都闭起来,感受太阳的温暖。太阳的能量是广大无限的,有人用它种庄稼,有人利用太阳发电、取暖、做饭、办工厂、搞科研等等,总之是各取所需。但是大家都忽略了一点,太阳能还可以透视人们的心灵。你们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大家都不能说话了。理智还是健全的,还能听得到伟大领袖的声音。只党得衣服在炽烈的太阳光下被烧焦了,皮肉也渐渐化成一滩清水,顷刻间变成一股轻烟蒸发掉了,每个人只剩下了**裸的灵魂。花露婵看见,一只奇大凶狠的母螳螂,舞动双刀向她脸上砍来;一条白色巨蛇,张着大嘴,露着利齿,喷着毒诞,向邵南孙越逼越近;黄烈全看见一只大毒蜘蛛缠住了自己;杨忠恕则被浑身长满毒爪的蜈蚣咬住了鼻子……于是,他们又都挥舞刀枪,想把各自眼前凶恶的爬虫杀死。这时,突然出现一位长髯神仙,甩动如云的长袖,制止了他们:“小子们!不要动刀了,我这里有一艾笔,拿这笔在你们看到的动物身上画个圆圈儿,作上记号。”
他们都照着做了。身上由热变冷,天上的太阳变成一个冷森森的巨大冰球,他们浑身颤抖。
神仙说:“你们睁开眼检查自己的身上。”
大家都惊呆了,吓出一身冷汗。花露婵在自己的胳膊上发现了她画在螳螂前爪上的圆圈儿,她看到邵南孙在腿上找到了他在蛇身上做的记号。黄烈全性子粗野没用笔做记号,而是拿刀尖在蜘蛛肚子上割了一刀,现在他的肚皮上张着一道流血的伤口。杨忠恕胆小,来不及画圈儿,慌忙把钢笔捅到蜈蚣嘴里,替下自己的鼻子。现在那支钢笔正咬在他的嘴里……
“你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人——都是相互为敌的。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就是要把每个人心里的魔鬼施放出来,先伤别人,后伤自己。一个勤劳善良、聪明有志气的民族,就这样一步步变成了多疑的、儒弱的、自私的、散漫和冷漠的民族。这是谁的罪过?你们一人一个脑袋,为什么要跟着别人的脑袋转?为什么只要有一只羊带头,其余的羊就都愚蠢地跟着走?人除本性之外,别无他物。你们造出一个红太阳,他的存在是你们思想上的假定,他不是万能的,不能送人上天堂,也不能让人下地狱。
“原凉我,我是这样疲乏和软弱无力……”
“毛主席,我的事怎么办?”花露婵哭喊着向前扑去……
“露蝉,醒醒?”方月萱摇醒了花露婵,“你困了,为什么不躺到**去好好睡一觉?这样坐着小板凳趴在**睡,既不舒服,又容易做梦。你刚才梦见什么了?又哭又喊,怪吓人的……”
花露婵虽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却还不能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她惊恐地仰头看看那三百瓦大灯泡,又一阵头昏眼花,旧泪没有擦干,新泪又流出来了。仍像在梦里一样喃喃地说:“我梦见……”
她猛地清醒过来,急忙止住了自己的话头。她梦里经历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万万不可如实地告诉方月萱,否则,一上纲,一分析,可真要当反革命了。但她心里又憋得难受,梦里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都十分清晰真实,就仿佛是她亲身经历的事情。她感到迷惑不解,这是奇梦、吉梦?还是怪梦、恶梦?她真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把心里的忧虑、痛苦和委屈全倒出来。但眼前坐着她的同事、难友,她却不敢吐露半点真情实话。病态的孤独就像一座冰山压在她的胸口上,冻透了她的全身。
方月萱并未多心,反而对花露婵产生了一股同命相怜的情意。
她像姐姐、像母亲一样把花露婵的头拉进自己的怀里:“傻丫头,又梦见你从前那些得意的事了,给毛主席演完戏,坐在他怀里撒娇……是啊,那是够美的,也够出风头的,可那些好事都过去了。
毛主席现在也救不了你,要解愁还得靠这个——”
她从自己的床底下掏出多半瓶白酒,倒了半茶杯,递到花露婵的嘴边:“喝吧,喝上几口你就会感到心里好受多了,”花露婵看看方月萱的神色,感到她是诚恳的。从她身上还闻出一股淡淡的酒香,她喝酒之后显得比平时可爱和亲近多了。花露婵接过茶杯,猛地灌了一大口,又苦又辣,像火炭一样烧灼着她的口腔和食管。方月萱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什么地方又模出一包油炸核桃仁,抓了两颗塞进花露婵的嘴里,笑着说:“瞧你龇牙咧嘴的这份熊样儿,酒是我们这种人最靠得住的朋友。”说着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咂咂嘴,又香喷喷地嚼着核桃仁,有滋有味地说:“核桃可是好东西,做一个女人尤其离不了核桃。我坚持每天至少吃十个核桃,它不仅能养脑补身,而且使人皮肤白嫩细腻,衰老得慢。”
她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花露婵看着她直发怔:身陷牢笼,不知还能不能再重见天日,亏她还有心思讲究养生之道。人真是个怪物,方月萱又把盛酒的茶杯推过来。花露婵不敢再喝,只吃了一颗核桃仁。方月萱点上一根烟,喝口酒,嚼一颗核桃仁,抽一口烟,恬然自得。花露婵真有点羡慕方月萱的这股劲头,大难临头想得开,能够及时享乐。她问:
“你既然讲养生之道,为什么又离不开烟酒?把嗓子槁坏了,以后怎么唱戏”?
“你还想唱戏呀!还有我们的戏唱吗?你唱戏还没有唱够。难道罪还没有受够吗?我可是受够了,只要能活着出去,就算烧了高香。”
是啊,方月萱说的是真情实话。花露婵点着头,心脏重新被那种最可怕的,她一直不敢承认、不愿承认的绝望的铁钳夹住了,她感到一阵窒息。她首先是个演员,其次才是女人,而演员的生命只有在舞台上才会放出光彩,才会持久,甚至不死。她有那么多戏要演,一辈子也演不完。她宁愿像某些不幸的老前辈一样累死在舞台上,也不愿过一种没有戏演的生活。如果舞台不需要她,哪儿还需要她呢?她还能够活着吗?活着还有意思吗?眼下她并不十分惧怕政治上的打击,也不需要任何安慰,只想获得信仰和希望。而周围发生的一切和各种无情的事实,正急剧地摧毁着她心里仅存的那一点信仰和希望。方月萱抱着她的肩膀,用一种少有的凄怆的声调安慰她:
“别想那么多了。你真是一个好姑娘,除去会演戏,别的全不懂,也没有坏毛病。我可不像你,现在什么乐趣也没有了,就剩下喝口酒抽口烟了。活一天算一天,要学会自己找乐儿,给自己解闷儿。”
从前她们在舞台上是一对竞争对手,如今相同的命运使这对冤家相依相靠着说起了知心话。
“你这些吃的喝的是从哪儿搞来的?”花露婵问。
方月茸得意地笑了:“这还不容易吗?只要你别太死心眼儿。不论打手也好,看守也好,他们都是人,爱钱,喜欢女人,爱看笑脸。这些我们都有,用它去换点自由,买点舒服。都到这步田地了,还留钱干什么用?”
“你就不怕他们揭发批斗?”
“他们得了好处,还敢揭发吗?你不要听他们满嘴马列主义,这都是些临时工、臭杂拌儿!”方月萱忽然把嘴凑近花露婵的耳朵边,故作神秘地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一位也被关进来了。”
花露婵-一惊:“谁?”
“你怎么还跟我装傻,你的那一位还能是谁?”
“他,南孙?”
“不错,正是你那个傻孙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抓他?他的伤还没有好!”花露婵像疯了一样,站起身向门口奔去,举手就要砸门。方月萱把她抱住了:
“露婵,你要干什么?”
“我问问他们,为什么把南孙也抓起来?……”花露婵呼喊着,泪珠溢出眼眶,滚滚而下,像一片泪雨,从整个脸上淌下来。方月葺扶她坐回**,她的疯狂正是她可爱的品格的**。现在,邵南孙的爱是她活着的唯一支柱,如果再失去邵南孙,她就失去了全部生活!邵南孙两番落入杨忠恕的毒手,定难逃脱厄运?她的疯狂般的真情流露,感动了方月萱,陪着她一块儿掉泪。说:“你别犯傻,深更半夜的你找他们去说理,不正好送上门去,能有你的好儿吗?”
花露婵越哭越伤心:“都是我把他给害了!”
方月茸摇晃着她的身子,安慰她:“速回可是他自己想进来。昨天上午,孙子借着给你送饭想看看你,崔明不让进,他把一饭盒饺子全砍到崔明的脸上。以后又碰上了杨忠恕,话不投机,他自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班房,跟你父亲和武班侯他们关在一起。”
“不知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
“肯定是好了呗,不然他也不敢闯这龙潭虎穴。”方月萱忽然口气一转,又诚心实意地羡慕起花露蝉来,“快别哭了,我要是你呀,美得光笑还笑不够哪!邵南孙真心爱你,特别是在眼前这种形势下,不怕跟你沾包、受你牵连,敢为你去死,肯为你牺牲他的一切。我们做女人的能碰上这样一个男人,是前世修下的福份,你多幸运!不像我尽碰上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
方月萱说着说着也哭起来了,花露婵反过来又安慰她:“丁局长不是对你不错吗?”
方月萱擦着眼泪点点头。
“前些天听说她老婆死了,以后你们可以正式结婚嘛。”
方月萱摇摇头:“以后,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月萱,不是我说你,你不该对丁介眉写那么狠的揭发检举材料。”
“我那是被逼的。他是走资派,我不跟他划清界限就一块遭殃。与其都完蛋,不如保住一个。丁介眉绝顶聪明,他不会怪我……”方月萱又点上一支烟,“不说这些了,我找个机会让你跟邵南孙见见面……”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两个女人被吓了一跳。造反派进女班房从来不敲门,也不分钟点,任何时候都可以大摇大摆地闯进来。所以她们从不敢脱了衣服睡觉。
崔明站在门口说:“花露婵,跟我走。”
花露婵的脸色立刻苍白了:“干什么去?”
崔明:“队长找你谈话。”
花露婵:“天这么晚了,有什么好谈的?”
崔明嘻嘻一笑:“提审你们这些牛鬼蛇神还分钟点?别磨蹭,快跟我走!”
“等等。”方月萱上前一步挡住了花露婵,她向崔明送着媚眼,
“麻烦你向杨队长报告一声,我有情况要向他坦白交待,请他现在就接见我。”
崔明不解:“杨头叫我提花露婵,你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方月茸递上一支烟,还笑着替他划着了火柴:“我确实有重要情况要向杨队长汇报,你只管给通报一声,多受累了,小崔。”
崔明吸了一口烟,冲她挤挤眼,转身又出去了。起初,花露婵十分感激方月ǐ这一侠义之举,渐渐地却感到不安和害怕,谁知道方月萱会向杨忠恕说些什么呢……?
方月萱急急忙忙先抓了一撮茶叶放在嘴里咀嚼着,开始梳头,擦脸,从上到下仔细收拾打扮了一遍。旁人不会看出她是精心化妆过的,但可以明显地感觉出她的秀丽精巧和逼人的女性魅力:丰满娇嫩的面颊,柔软而闪着光泽的头发;虽不鲜艳刺目却格外整洁合体的外衣,也相当成功地衬出了她那轻徐、圆曲的线条,满身弹性,机灵猱捷。她把嚼烂的茶叶咽下去之后,又用花露水漱了嘴.她这是准备去受审吗?平时外单位的造反派借她去批斗,她总是故意把头发弄乱,把脸上弄脏,穿上最旧最破的衣服。但这是跟本单位的造反头头深夜谈话,那就大不一样了。她一听说杨忠恕要夜审花露婵,脑子马上就转了两个弯儿。黄烈全窜到文化局当司令去了,目标盯住了全局的权把子,京剧团将来就是杨忠恕说了算,她最怕杨忠恕先把花露婵搞到手。花露婵比她年轻,也比她名声好。杨忠恕还是个光棍汉,以前就打过花露婵的主意,很可能趁着“**”的乱劲儿,给自己找一个色艺双全的老婆。花露婵以前看不上他,现在地位颠倒了,杨忠恕连拉带逼,也许她也不得不就范。她可不能让他们成了好事,她早就相中了杨忠恕:小白脸,唱戏也不错,将来就是京剧团的团长。以前曾是她到嘴的肥肉,现在更不能让花露婵抢去。她必须抢先行动,不可坐失良机,所以才演出刚才那一幕见义勇为、好像是替花露婵两肋插刀的活戏。她们俩人的这别就在于:一个不仅在台上会演戏,台下更会演戏;而另一个只会在台上演戏,下了台却不会演戏。
花露婵猜不透方月萱的心思,她只担心方月萱把她俩刚才的谈话添油加醋地汇报上去。方月萱好起来真好,坏起来真坏,变化无常。谁也猜不准她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刚才还像一对好朋友,现在又成了一对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