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文集 第1卷 蛇神

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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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次收割。

付出了多少心血,收成到底怎樣,哪個品種欠收,哪個品種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一目了然地全堆在場院裏。當初莊稼長在地裏的時候,曾是那麽花花綠綠的一大片。隻有收割後才能一覽無餘地看見土地的麵目,看出自已的真相。

收割是喜悅的,也是嚴酷的。需要有勇氣麵對收割後的土地和收獲。

回想我和文學的緣分,開始寫作純粹是出於對文學的即興式的愛好,後來能成為作家,在很大程度上要歸於外力的推促一那個年代的青年人,其他的生活理想破滅後往往喜歡投奔文學,靠想象獲得一種替代性的滿足。一旦被文學收容下來,麻煩就會更多,於是人生變得豐富了。身不由己,欲罷不能,最後被徹底地放逐到文學這個活火山島上來了。

因此,我的作品關注現實是很自然的。而現實常常並不喜歡太過於關心它的文學。於是當代文學和社會現實之間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關係:文學的想象力得益於現實,又不能見容於現實。我嚐過由上邊下令,“在全國範圍內批倒批臭”的滋味,也知道被報紙一版接一版地批判是怎麽回事,因小說引起了一場又一場的風波。不要說有些讀者會不理解,連我本人也覺不可思議,文集的每一卷中都有相當分量的作品在發表時引起過“爭議”。“爭議”這兩個字在當時的真正含義是被批評乃至被批判。這些批評和批判極少是藝術上的,大都從政治上找茬子,因此具有政治的威懾力,破壞作家的安全感和創作應有的平靜氣氛。

值得嗎?從這個角度說我是個不走運的作家。是現實拖累了文學?還是文學拖累了我?

這就是我以及文學無法脫離的時代。

說來也怪,正是這一次又一次的批判,像狗一樣在追趕著我,我稍有懈怠,後麵又響起了狂吠聲,隻好站起來又跑。沒完沒了的“爭議”,竟增強了我對自己小說的自信心,知道了筆墨的分量,對文學有了敬意。自己再也沒有什麽可丟失的了,在創作上反而獲得了更大的自由。當一個人經常被激怒、被批評所刺激時,他的風格自然就偏於沉重和強硬,色彩過濃。經曆過被批判的孤獨,更覺活出了味道,寫出了味道。我的文學結構並非子虛烏有的東西,它向現實提供了另一種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