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介眉敲开了武班侯的房门,武班侯一见是他,可跟对吴性清不一样,慌忙下地,点头哈腰,又敬烟,又沏茶。丁介眉烟不接,茶没喝,神态优雅,脸上挂着微笑。但那笑纹里分明有一种严峻的尖刺儿。他装做什么也不知道,问:“看样子你睡了一整天,精神养足喽,今晚的《长坂坡》要好好露一手吧?”
武班侯一咧嘴:“丁局长,我病了,头……”
丁介眉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带来了两个药方。”
“哦?”武班侯一怔。
丁介眉盯着武班侯的眼睛,心里感到奇怪,这双在舞台上顾盼雄飞、英气四射的眼睛,原来是这样浑黄发暗,整个人都显得猥琐卑俗。他为了加重自己的话的分量,一字一句,说得很慢:“第一个方子,牛导演接到家里电报,母亲病重,请假走了。
佟书记那儿急需一个大笔杆子帮着写材料,现从家里调人来不及。吴团长是咱们局有名的大秀才,被点名叫去临时委以重任。可团里不能群龙无首,我打算请你代理团长职务,方月萱和花露婵二同志为副团长,不知意下如何?你身体可顶得住?”
“这……”武班侯那双用旧了的眼睛突然抹去锈斑,闪出光芒。这位惯会使用眼神表达内心活动的名优,却没有修养到能够借助眼睛掩饰自己的真实心理,在精明的局长面前充分暴露了他那受宠若惊、喜不自胜的劲头。
丁介眉不答理他,口气一转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第二个方子,你如果今晚真的不能上台,那就是说病得不轻,不能呆在这儿养病,你留在团里,又不上台,人家会说你装病,成心跟中央领导和各省市一把手过不去,蔑视他们,拿架子,放份儿,等等,罪名多得很。你担得起,我可担不起,因为你是我同意调来的。怎么办呢?今天晚上或明天早晨,送你回家。到家里去好好养着,等你的病彻底好了,你想演戏了,咱们再商量。当然,一个演员离开舞台,艺术生命就会终结,渐渐就被观众忘记了,这是很痛苦的事情。可也没有办法,谁叫你有病呀?实话告诉你吧,昨天你摔倒以后不起来,观众都以为你是功夫不纯摔坏了,今天再不露面,就证实了观众的猜想,对你来说无疑是栽了个大跟斗!可是保命总比保护艺术名声更重要。怎么样?眼前两条路,何去何从,请你拿主意。”
“丁局长,我昨天就是有点头痛,睡上一觉就好。今天上台没问题,您放心!”武班侯果然被拿住了,他知道丁介眉大权在握,说得出就做得到,拿架子只能适可而止。他像在吴性清面前拼命装病一样,现在又一个劲解释自己没病。“这么说你是想接受第一个药方喽?”
“丁局长,您办事亮堂,我也货卖识家。您这样看得起我,班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武班侯嘴里常用的有三种语言,自己的粗话、戏词儿、粗话和戏词混在一起的“夹生饭”。
“你到底还是个懂得利害轻重的明白人。那好,我有儿个条件……”
“您只管说,我不会忘恩负义!”
“一,你要以身作则,还要照顾好全团,从今天起,团里大事小事不管出了什么漏子,唯你是问。”
“没问题,捅出漏子您找我。”武班侯恨不得把团里大权小权都抓起来,他要尽情尝受权力的滋味,有一种想支配别人命运的褐望。这一点连精明的丁介眉也没全看透,他也想不到一个演员怎么有如此强烈的权力欲。
“二,你是代理团长,‘这不是正式任命。巡回演出结束之后,证明你称职,不仅有艺术天赋,还有领导才千,再由局党委正式任命。”
“一样一样,任命不任命都行。您这样高抬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其实他心里对这一条不甚痛快,觉得团长的纱帽并没有真正扣到他头上,而是悬在他脑袋上空,小辫子还抓在丁介眉的手里,时时都得受他的箝制。可是又不能不答应,他就是说上一百个条件也得先应承下来。
“三,为了证明你没有摔伤,洗刷昨天你的耻辱,也是全团的耻辱,你今天晚上应该双出。前边先来个精彩的帽儿戏,压住场子,最后再上《长坂坡》。行吗?”
“好哩,您这才叫领导,又懂行,又干脆。我听您的,您就晴等好啦!”
丁介眉站起身:“这件事暂时不要对别人讲,今晚演出之前,我到后台向全体演员宣布。”
他这样说不过是想加强这次谈话的重要性和神秘性,并非想让武班侯保守什么秘密。丁介眉当然知道要想叫一个演员对一件事情守口如瓶,就如同想叫一个哑巴说话一样困难。不等他走出这家宾馆,武班侯就会利用自己的渠道把这一消息传播出宾馆如果他特意再加上“可要保密呀”这一类的嘱咐,其传播速度之快、范围之广更要扩大几倍。
一点不错,武班侯送走了丁介眉,立即喊来刘庆,叫他去把方月萱和花露婵找来,并嘱咐说:“别说我找,就说团长找她们谈话。”然后又打了儿个电话,把自己当团长的事告诉朋友、相好,约他们晚上来看戏。不一会儿刘庆回报,花露婵不在,方月萱一会儿就来。武班侯一想,单个谈话更好,今天倒要试试这个小娘们儿。
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梳理了头发,换上一身牙黄色绸料练功衣。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坤角儿,特别喜欢穿这身衣服,显得年轻英武、潇洒自如。在房子中央,对着大衣柜上的大镜子,活动一下筋骨,打云手,连做了几个亮相的动作。嗓子发痒,突然用京剧念白的腔调说出了此时自己的心境: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哦——哈哈哈……”
随着开始踢腿,他的脚先抬到腰部,对着镜子里的武班侯蔑视地说:
“班侯啊班侯,踢腿到腰眼儿只能吃棒子面窝窝头儿!”他慢慢把脚踢过肩膀:“哎,踢到这儿就能吃富强面的馒头了。”他的脚继续升高,稳稳地超过了头顶:“哈哈,踢到这种份儿上,鸡蛋、虾仁就会自动往你嘴里掉!还有政治地位、权力、名誉、经济利益、美人儿,统统都给你送来了……”
有人敲门,他喊了一声:“进来”!
方月萱推开门吓了一跳:“武老板,你这是干什么?”
“请不来你,我就这样一动不动站三天三夜。”他金鸡独立,左脚就像生了根一样,而且气不发喘,两眼炯炯闪光,望着方月萱。
“你可真有意思,好俊的功夫!”方月萱笑了,“团长呐?”
武班侯放下腿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尖:“你往这儿瞧!”
“你?”
“没错,丁局长刚从这屋出去。方副团长,请坐。”
方月萱明白这不是假的,丁介眉刚才也不是正话反说。她的确感到委屈。这么大的事昨天晚上、今天上午丁介眉就不向她透一点儿风,根本没想到要征求她的意见。她几乎是跟武班侯同时知道的,还不如他知道得详细。这么说,武班侯昨天晚上摔耙子摔对了,摔赢了!
“怎么,你真的不知道?丁局长事先就没给你吹点风?”武班侯得意非凡,“告诉你,我是团长,你是副的,有了矛盾你应该服从我。如果你不服从,跟我闹僵了,走的是你不是我。没有你还有花露婵,没有我谁能顶?”
“哼,还没上任就来这一套,你以为别人都是小孩子,怕你吓唬?我是方月萱,名字排在你前边!”她说完转身就走,武班侯抢先一步堵住了门口。方月萱没好气地说:“你要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哪,”武班侯恶狠狠地说,“你要戗火,明天就把你的名字排在最后。我是团长、又是主演,有这个权力。你要不服还可以比试比试,你连花露婵也比不过!”
“呸!”方月萱嘴上还很硬,心里却被他镇住了。这个家伙可是什么事情都会干得出来的。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团长,跟他闹翻了不会有自己的好处。如果他跟花露婵標成一个肩膀,自己还真有点麻烦,不被挤走也好受不了……
“方老板,你好好想想。要是知趣,跟我摽在一块儿,没有你的亏吃。”武班侯露出狎邪的微笑,“以后可以让花露婵替你唱帽儿戏。你要想大走红,还有一个办法,我给你配戏,凭我武班侯的名气要是给你打下手,那是什么成色?”
“你甭拿好话哄我。”
“哄你是孙子!你要不信,现在就教你一出新戏。”
“什么戏?”
“《挑帘裁衣》,你演潘金莲,我来西门庆。”
“这戏太粉,当初师傅就不许我唱这出戏。”
“你现在是主演,不是小学生!”武班侯立刻进戏,躬身一揖,
“娘子,我这厢有礼了……”
方月萱噗哧一声笑了,知道他在挑逗自己。他动作轻捷,举止矿悍,男人的力量体现在肌肉上,他的魅力几乎不可抗拒。但是她眼下可没有这份心思,便笑着说:“武老板,你的脸皮可真厚!”
“脸皮?你指我的那张脸——关公的、赵云的、武松的、高登的、孙悟空的?我的脸多了。”
,“你就是高登、西门庆。”方月营坐回到沙发上,武班侯也跟过来。
“蒙你夸奖。你也不要假正经,你的事我全知道。”“我有什么事?”方月萱粉面透红,秀眉绾起来了。
武班侯嘻嘻一笑:“当然是好事,你干吗着急,今天也是你我的好日子,为日后正副团长亲密合作,我们俩要不要也庆祝一下?”
“你刚当上团长就烧得难受,真不要脸!”
“干我们这一行没有自己的脸,演谁像谁。人格、名声、道德,狗屁不值。身上活儿好,一响遮百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冷不防脸上挨了一巴掌。等他明白过来,方月萱已逃到了门口,她动作机灵敏捷。他恼羞成怒,想扑过去,方月萱已跑出门外。然后又探进头来,恬嬉世故地骂道:“老馋猫,天下的便宜不能都叫你一个人占去,也叫你知道点我的厉害!”
她格格笑着走了。
武班侯抚摸着热烘烘、但并无疼痛感的面颊,忽然转怒为喜,禁不住也笑了起来。方月萱不是真想打他一个耳光,她的巴掌几乎没有使多大力气,这真正是对他的奖赏和鼓励。好个刁钻泼辣的骚娘们!这一巴掌打得好,把男女之间的生疏感和戒心打没了,把他俩的关系打亲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