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那晚,云寒没有去陪年轻的皇后,而是留在了云妆殿。
想到千筠天真烂漫的面庞,阿琅心里有几分不忍:“再怎样,也不该大婚之夜把人家丢在那里独守空房。”
“难道要我去陪别人你心里才高兴吗?”不以为意的丢开书卷,他淡淡的说。“她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呢。”
阿琅看着他,愣了一下,忽然笑弯了腰——“亏你还有脸说!当年在这里跟我说喜欢我要娶我的那个家伙……好像才十二吧?人家是孩子,难道你就不是孩子么?”
“我……”云寒想反驳,却无话可说,只好抓她的痒,“再拿这个取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嘻嘻哈哈笑过一阵,她躺在他的臂膀,“论起来呢,白家那位姑娘性子模样都是极好的,你没选错人。”
“嗯。”漫不经心的一页翻过,“战事初起,天下动**。立后的场面可以稍事维稳一下。再说,白家那些人想必你也有数——要不是攀上这门亲,他们才不会真为我豁出命去平定西南呢。”
“是啊,白郡主能帮你安定一方呢……”撒娇般呓语,“相比之下我真是太没用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少来!与你相比,她算得了什么?西南边陲那点小是非能跟天下大势比么?阿琅,你就是朕的定盘星,若没有你这个国巫坐镇,朝局怕是早已失衡……”他兀自随口说着,顺手又翻过一页书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脸上从雀跃欢喜直直跌落到黯淡的神情。
云寒,你娶白千筠是因为白家可以帮你平定西南。
而我……是的,打从一开始,阿琅存在的意义,便是维稳天下。
“何必纠结于此呢?”德姬忍不住叹了口气。“非要分的这样明白,自苦而已。”
人心就是这样,一旦受到震**,便会留下裂隙。这裂隙也许极其微小,渺茫到看不见摸不着,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可却像是扎在肉里的一根刺,时不时会传出丝丝痛意。有些缝隙年深日久后不再被想起,因遗忘而慢慢消弭。可更多的,则是在日后一次次的震**里扩大升级,,坍塌碎裂,直到——让心彻底分崩离析,再也收拾不起。
话至此,她已能预见琅华和父皇的结局。早年种下的那一点猜忌和怨郁,终有一日,会变成彼此伤害的利器。
“不。没有你想的那么快。”琅华轻笑,伸手拍拍她的脸,眼底溢出宠溺,“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逐出宫来的。我和你父皇,到底还是有过十年的好光景。走到今天,我自甘愿,谁都不怨。我只没想到,千算万算,算错的不是云寒,而是白千筠……”
当日,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他们,根本不曾注意到千筠那无法言说的痛。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时光用辗转反侧的难眠和永日无垠的寂寥慢慢把她心里的希望全都磨成了齑粉。抱着沉甸甸的凤冠和华美的后袍,白千筠心里荒芜得像要长出草来。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竟让陛下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按说他身边也没有其他得宠的妃嫔——后宫花团锦簇,却不见有谁独占君心。甚至,他在其他女人身上停顿的目光还不如在自己这里多。
静下心来,千筠也会嘲笑自己。为了拢住陛下的心,她也算是使尽了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像藤蔓要一直依附在大树上生长,为了获取更多的阳光,她必须先绞杀掉其他可能的竞争对象。她是皇后,有着天然的优势和便利,偌大一个后宫,没有谁能在她手里翻过天去。她甚至偷偷求过民间的术士,给皇帝用过一些很上不得台面的药剂。可到底也没盼到什么结局。他对她一如既往的冷淡,看似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其实彼此间只有相敬如冰的客气。
日子久了,她甚至怀疑他好男风——她关切他一切的动向,跟哪个妃子多说了两句话,在谁那里停留过,赞过好茶。甚至连她们看见他露出笑脸的时候所穿的衣裳,她都细细研究了款式和颜色。她在云寒身上找不到蛛丝马迹。他给她强烈的错觉:他压根对女人不感兴趣。为此,千筠哭过,痛苦折磨得她比死还难过。可哭过之后的决定,是为他充当更称职的皇后——无论他心里有没有自己,她永远都把他放在第一。
很久以后,白千筠因此而瞧不起过自己,但是当时,她乐此不疲。她心甘情愿的迷恋着皇帝,为他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同样是皇族出身的郡主,她卑微的把自己低到他脚边的尘埃里去——只为让他一低头便能看见,只为在他需要时她永远在他身边。
“很难想象这会是我母后。”这一次,德姬真的诧异。一幕幕流过眼前的旧事让她觉得像一场梦。打从记事起,父皇和母后的关系便是融洽里带着疏离。她从小就知道,父皇眼前最得意的人是初荷殿的琬华夫人。而母后,端庄的笑容里总藏着几分傲倨和坚忍。他们关系十分和睦,但是从来都没有恩爱。德姬一直以为,父母是因政治联姻而注定的貌合神离,从没想到……原来多年以前,母后竟也有过这样的深情如许的初心。
“爱之深,恨之切。”琅华来至书案边,郑重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若是没有这两个字,你母后也许就不会恨我们那么深。”
光阴匆促跳到相遇的第十六年。
四海昇平,海晏河清。他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口气,悠然的漫步在云妆殿里,揽着她的肩。想起当初从墙头上摔下的那个孩子,不由的会心一笑。到如今,时光已过去了整整一十六年。一时感慨,心念如电,云寒猛然抬头,眼中灵光迸闪:“阿琅,我有个主意。”
抓起她的手奔到书案边,蘸墨提笔,端端正正写下“琅华”二字。“从今天起,这是你的名字。”他如是说。
“什么意思?”愕然看着白纸上水汽未散的朱红字迹,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云寒眨眨眼,“我已经二十八岁了。长清公主是我姑姑,比我大十好几岁……就算身为巫女驻颜有术不会衰老,她也还是个人啊。”听到这里,阿琅顿时了悟:是人,便总有一天会死。长清公主不可能长命百岁的活着,她总有一天会死的——早晚有那么一天,丧钟忽然响彻禁宫,公主死了。
公主死了,可阿琅却还活着。
活着,便有无尽的可能。
“你以后就叫琅华。”云寒飞快的思索着,简要跟她说自己的计策,“国巫更迭的规矩你最清楚了,只要皇族近支里有女孩儿诞生,神女的位子有了可以承继之人,你这个冒牌公主就能功成身退了。”
“原来……竟是这样!”德姬闷哼一声,心中忿忿。“我这与生俱来的‘天命’,其实是父皇给你找的替身吧?”
琅华一愣,急急摇头,“你是个意外。璃儿。”她没有叫她德姬,而是叫她璃儿。笑容渐渐隐下去,“你母后是个极聪慧敏感的人,云寒之所以设计出这一场,也是料定了,那些事早晚会被她发现。”
只是没想到,竟会那么早,那么突然。
锦国兵变,戍守雍州的白家损失惨重。消息传回炽日城,一向沉得住气的皇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关心则乱,情急之下的白千筠根本顾不上想太多。夜色还未消散,她披衣急匆匆奔向云寒的寝殿,不料内侍却说陛下去了云妆殿——这么多年,大家仿佛早已经习惯了陛下和长清公主为国事而彻夜长谈。白千筠根本不疑有他,她心里太急,于是连随从通传都顾不上了,自己捧着战报便奔去了云妆殿。
那一脚踏进去……
贸然闯入,便是万劫不复。安静而寂寥的云妆殿,庄严肃穆有如神坛。帐子上轻纱半卷,她看见她的陛下,几乎从来不近女色的,冷淡后宫妃嫔的陛下,紧紧抱着自己的姑姑,下巴上挂着一滴汗。
那滴汗水落了下去,皇后手里的战报也跟着跌在了地上。她看着纱帐里的两个人,傻了很久都回不过神来。秀美出尘的长公主,威震天下的女国巫。她心中宛若神祗般的陛下,那么多年,她努力攀附在他身边,只为能让他看见自己开出的花……
那是,她最敬最爱的两个人。
心痛得没有呼吸。可是却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只有错愕和震惊,她一直愣在那里,像木偶般久久不能动弹。就那么看着他……最终,眼前渐渐模糊,空洞得只剩下飘忽的影像。
等回过神,云寒已经披上了衣衫。信手捡起地上的战报,漠然转过身去,“雍州出事?朕知道了——天还没亮,皇后先回去安歇吧。”
木讷的转身,千筠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踏到门槛的一瞬忽然又听见他叫自己名字:“千筠。”
她没有回头。静静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完。或多或少,心中还残余着一星幻想,他是帝王,无需给任何人解释,哪怕那个人是他的正妻。她不需要他说什么,仅仅一声名字就够了,她可以试着在那一声轻唤里触摸温柔的含义。
可是,最后一线希冀也被摔得粉碎。“朕知道,你是极聪慧的女子。”
泪水沿着面颊滑下,渗到嘴角里。她仍旧没有回头,却强抿了嘴,对着空气挤出一丝笑容。“陛下放心,臣妾知道分寸。”
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夺路而逃。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冷静的离开云妆殿,冷静的撤走所有跟来的随从,冷静的吩咐内侍:快早朝了,赶紧去给陛下和国巫预备早膳。
迟迟谢幕的夜,将明未明的天。那一刻,白千筠自己看到,有颗心,犹如凋零在晨曦里的花,转瞬成灰,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