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得碍着点面子。洛家虽说不如往常,但也不是案板上的鱼肉,随你横切竖切。泪湖里开出第一朵白莲花的时候,圣旨下来,掌握着军权的将军们,还有诸亲贵眷之家,私家亲兵允许存留,但其他剩余兵权,兵符一律归还朝廷——也不知道是我姐姐的意思还是顾明谦临时改了主意,白家未能幸免此例。为此我那暴脾气的大哥还特意写了封信,劈头盖脸把当朝皇太后骂了一顿。
想想也是,白家的基业并非来自云国,乃是当年西临巨变,反出锦国时候的遗存。凭什么就一把交了?
家书送到的时候我正陪着太后在别院里纳凉。姐姐看完,长叹口气,把大哥咆哮着的书信扔在一旁,转过脸来忧心忡忡的望着我。“我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一早就和他说,削别人可以,唯独不能动西白东洛。可他就是不听。顾明谦真的太固执了,谁的都不听,甚至不肯听我的……”
她说的那样无辜。一句一叹满脸的无奈,无辜得我几乎都要以为她跟傀儡皇帝一样羸弱。
到底还是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那是太后,不是当初活泼明丽的姐姐。我的姐姐白千筠,二十年前就死了!
——是她亲口对我说,撞破先皇与琅妃私情的那夜,以前的白千筠就已经死掉了。
她都已经掐死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荏弱,我怎么可能还敢幻想她有一丝柔软的心肠?当即正色,沉声答话,“按说丞相这样做是对的,陛下年少,底下臣子们权势太大,不免的就生出问题来。只是……顾大哥也太过急迫了,一时半会儿的,没几个人能转过弯来。”我朝那信封努努嘴,“大哥历来是最通透的一个人,这不也想不通么?”
姐姐看了我一眼,目光灼得人心里火辣辣的疼,“还是竺心最明事理。”那样热切的目光,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不瞒姐姐,海疆兵符确实在我手上,但我……不敢交。”
“哦?”
“姐姐也许不知道。洛彬死后,铭阳子华他们,虽说仍旧誓死效忠,但效忠的却不是我——洛家军传了几十代,忠诚二字,早就在他们的骨子里根深蒂固刻着。洛王若是昏庸,他们且还不听命呢,更何况我一个女人。”
“你是怕……”她沉吟一下,“交出兵符,下头人造你的反?”
我点点头。“姐姐若是信得过我,就再给我点时间。”见她狐疑,我又道:“竺心知道,对于当年我未能及时通报海疆军情一事,姐姐一直耿耿于怀。”第一次,我正面与她提起旧事。恰是因为我没有信报,洛彬的军队才顺利打到了炽日城下。“姐姐信也好,不信也好。洛彬是真的瞒着我——直到他在炽日城被俘的前一天,我还以为他是带兵出去操练!说穿了,我到底是姓白的。洛家军根本就不信我。姐姐你要是再不信我,那竺心可真就没法活了……”
一股脑儿说了这许多,急急促促的,眼圈儿都憋红了。她严肃的脸上有少许松动,“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子,不信你信谁?你别多想,当年的事,姐也没怪你的意思。这些年一直冷着你,是怕有人借此生事,又闹出是非来。”
“我知道姐姐的苦衷。眼下,铮儿一天天大了,我只求平平安安的把这个坎儿渡过去……说句实话,我只求这孩子别出什么事儿,好好的念书,将来……别是个败家的纨绔就好。是要学文还是习武,都由着他去吧。”
退到这个地步,已经近乎哀求和认输,她断然也没有更多追击的理由。只好笑一笑,“哎,都说了我不再插手朝政,怎么又提到这些个。没得败兴呢。来来,你们预备的戏码呢?”
一时间歌舞齐动,丝竹管弦绵延于耳,事先预备好的伶人戴着假面缓步登台,袅娜清音曳出去好远。刚才僵滞的气氛缓了过来,透出一丝喜悦祥和。
不多时,太后便面色舒霁,指着当中一个伶官笑道:“这身段,倒是跟少年时候的明谦有几分相像。”
眼角余光瞥过去,果然有几许神似。正忖量间,忽听她又道,“顾夫人年前过世了。”
我怔住,一时缓不过她什么意思。未及我喘息的工夫,她贴近耳侧,“阿姐知道,你对他有意。竺心,要是你还念着旧情……”
“怎么可能。”我猛然打断她的话,拼命压低了声线,“姐姐别忘了,我可是罪臣的遗孀。”
“那有什么。”她不以为意的神情,总与德姬有几许相像,“皇儿已经赦了你的罪。早已经是无事一身轻。咱们姐妹俩命不好,都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几乎已经预料的到她要说出怎样荒诞不经的话,“皇太后是不可能再嫁的。再说我也老了。可你才三十二啊竺心……你考虑一下,若是愿意,姐姐给你们撮合。我做主,皇帝赐婚,我不信有谁敢说什么!”
当然没人敢说半句闲话!太后做主今上赐婚,海疆王妃改嫁当朝丞相,有谁敢多嘴?
我笑了笑,心底一片冰凉。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他,你不是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嫁他为妻,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些年受的苦落的泪。
可,当年我跪在脚下求你的时候,你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顾明谦年过三十不娶,为了谁?再往前数,他从雍州一路上京,悬梁刺股考取功名,拼了命的出人头地,为了谁?那些年是谁陪在他身边?又是谁醉里梦里被他牵念……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打我记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明谦哥喜欢我阿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曾有过一段口头的婚约——如果不是一道圣旨宣你入宫,你本该嫁给的人,是顾明谦。
十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从来不曾试图取代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我只是祈求,在你离开之后,我可以填补顾明谦空**的心房。我不介意做你的影子,因为我早已经习惯了他在梦里叫你的名字。
千筠千筠,多少回,他恍然这样唤我?
我甚至没有纠正他我是竺心。或许,私心里,我很希望我是你,我恨不得我就是让他心心念念牵挂的,千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