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掐算的刚刚好。
就在太后瞧出我不对头的那天晚上,我带兵杀出了皇城。——她没料到我动作会这么快,提前部署的援兵还在路上。
出了炽日城,一路向东逃亡。我是有备而来。沿途驿馆客栈,早有人来接应。经过这大半年,海疆王妃的权势早已盛名远播,就算看见如此仓皇行军觉得不对——没有皇帝的谕令,谁敢说不放行?!
于是,追兵总是慢了半拍。
及至他们追到独枫谷,我的大队人马已经逃出了镜台山。
真的是天助我也。那一夜落了好大的雪,又起了暴风。直吹得天昏地暗。顾明谦所率的禁军被困在谷口,进不得退不得。他一向都是极为谨慎的人,若是平时遇到这种境况,一准防着有诈,按兵不动了。可是这回,也不知是太过小瞧了女人还是笃定我一心逃命没胆子跟他交锋,竟下令冒雪前行,冲出山口,追上洛家军。
我站在独枫谷山腰处隐蔽的寨堡里,透过风雪,隐约听见哒哒哒的马蹄响过。铁掌敲在冰上,激越的声响堪比拍向岩石的巨浪。
筹谋数载,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日。
喊杀声如潮水般涌上来。——是的,我从来都没有打算逃回海疆。跑得那样快,只是为了掐准今夜,提前赶到独枫谷!
那样慌不择路的匆忙,让所有人都相信了我的仓皇。
包括,顾明谦。
他现在已经明白过来了。可是太晚了。洛家军从四面包抄上来,禁军们从不习惯这样恶劣的战法,一下被打晕了头,根本不是对手。
到二更时,风渐渐开始小了。雪依然在下,且越来越大。但雾气散去了,逐渐的,能看清山谷里的地形。
满地都是尸首。横七竖八的,禁军的,洛家军的。我看见顾明谦,他还在浴血奋战。铠甲上的护心都砍碎了半截,却仍挥舞着兵刃,与我的大将厮杀。
我抬手示意,身旁的小兵猛然吹了一声唿哨——是海疆锐利的柳笛,尖利的声响能一下刺进人心里去。诸人得令,开始收兵。
顾明谦茫然循着声线望向这边——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此时,我接过子华递过来的朱红大弓。弯弓上箭,扣满弓弦。
放手的一瞬间,没有半点迟疑。
“绷”的一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随着箭羽而去。……朱红的羽毛呼啸着下山,直直的,奔向某个人的心口。
他少了半面护心镜,而我,早在浩淼的烟波之间,练就了射中云中飞鸟的绝技。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箭法还是他教的。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还在雍州的时候,他亲自把着的我手,教我弯弓立马:小竺,你要记住。每一箭都要准。因为一旦放出去,便再也不能回头。
是的。再也不能回头。
机会稍纵即逝,而我,握住了。
我冷然站在暗处,看着他一箭穿心,看着他从马背上摔落下去。我听见子华长长的舒了口气。我转过脸看他,也想像他一样,笑一笑,轻松卸下心口大石。
可我怎么都笑不出来。
及至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扣得太紧,弓弦将手指勒出很深的一条血口。
弓名红颜。是当年洛彬送我的礼物。血红色的弓背上镌刻着一行字。用指尖摸过去,如烙印一般。
死生与共。
那是洛彬对我发下的誓言。当日雪漫浮云城,你牵着我的手踏上船头,引我弯弓射箭。你说死生与共,雪落弓弦。你说一生一人,永不相负。
就是那个时候,我从十里亭开始已经结了冰的心,渐渐开始回暖。
洛彬,如今,为妻到底是为你报了大仇。
当年你接到先皇遗诏,带兵进京勤王——那时节我姐姐已经作了乱,篡改圣旨,摄政夺权。是顾明谦,是他出的主意,叫太后假意退让,将你引到宫中,而后栽赃陷害,说你拥兵叛乱,欺凌孤儿寡母,企图抢占江山。
是他扣给你造反的帽子,让你忠臣蒙冤,屈死宫门。
也是他,在外散布谣言,说海疆王洛彬十恶不赦,活该鞭尸。
那时节我正怀着铮儿,苦苦守在浮云城里,数着日子等你回来。最终却只等到子华他们几个,一身缟素,跪着扶回你的灵柩。
我一直以为我不爱你。我只敬你耿直善良,我只仰慕那份英雄气概。我只知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不该这样蒙冤,对吗?
七年了。这杀夫之仇,终于得报。
你在九泉之下,是否可以安心,对我弯起一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