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嗅到一阵馥郁的花香。纵然是世间百种名花,也凑不齐这绚烂瑰玮的气息。沈苍颢不禁觉得心旷神怡,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景象使他惊得目瞪口呆。
他已经不是在那血流成河的哀牢山摘仙岭了。他的身边,有两行整齐的队伍,鹤发童颜的老者,或风姿绰约的美人,更多的是铠甲银光的将领,他们纷纷注视着他。他有些狼狈地站起了身。才看到在两行队伍的正前方,中央的位置,有一名身穿白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其穿戴之华丽,甚至奇特,俨然已经难用凡人的言辞来形容。
因为,那个人说,他是天帝。
他神情肃穆地向在场的众人说:“四位天将的神兵,如今已齐集,从此后,朕望你们能摈除私心,戮力无间,替六界除魔卫道,守护苍生。”随即,便有一位满面虬髯的彪壮大汉,一位慈眉善目的灰发老人,一名病态愁容的羸弱书生,和一名娇艳婀娜的轻盈少女齐步出阵,对天帝俯首鞠躬。
他们是驻守四方的天神。
分别是:火神定乾。木神华卿。金神虚融。和水神地裳。
而七百年前因为四位天神各自的爱欲痴嗔,导致天界发生了一场动乱,天帝为振纲纪,降伏金木水火四神以后,便将他们分别囚禁,使他们修心面壁忏悔,而每位天神都有一件心神相通的兵器——火神定乾使烈鸢戟,木神华卿执斩幽塔,金神虚融掌弯云钩,水神地裳抱剪天铃——在天神被囚禁以后,天帝为洗去四件神兵所附带的暴戾杀戮之气,便将他们送入凡间,经历生死的轮回,而今七百年囚禁之期已过,时机成熟,四件神兵亦陆续归位,重新履行他们作为天神左膀右臂的职责。
沈苍颢便是斩幽塔。
属木神华卿。
此刻,他已脱离凡人的肉身,入天界为仙。他亦看到那慈眉善目的老者对他微笑,而那些与他同样命运的,烈鸢戟弯云钩剪天铃,他们都像他一样对周遭的一切感觉茫然且恐慌。视线过处突然触碰一点旧有的熟悉,是那名曾经在红袖楼出现过的白发少年,他竟然也在人群之中,并且用一种欲说还休的复杂眼神凝望着他。
白发少年的名字,叫做鱼弦胤。四件神兵回归天界,他是那穿针引线的指路人。他是天界一名普通的将领。
可是,当沈苍颢听到指路人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揪住了鱼弦胤的前襟,厉声问道:“你早知我此番前往生鬼渊是会送命的,你故意告诉我们若衾受囚禁的消息,就是为了让我一步一步走入你们这些所谓的天神安排的陷阱里,让我死了以后便可以重新做回这所谓的天界神兵,对不对?”
鱼弦胤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是的。
“这便是所谓的命运。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你会在那场战役里死亡,会在那一天,那个时刻,回到这天庭里来。生鬼渊对你,对红袖楼所做的一切,乃是出自司马季的个人意愿,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知道,你会在那场对抗中殒命,而我的职责,便是牵引你,从而确保你的确会在当时当地结束你在人界的寿命。换句话说,即便我不出现,你和你的朋友所经历的事情也不会受到半点影响,你终究只能有现在这个结局。”
沈苍颢望着眼前茫茫无际的云海,偶尔有表面平整光滑的飞石从眼前掠过,就像船只一样,上面载着行色匆匆的天将或仙女。他们的表情那样木讷,纵然有笑容,也好像并非来自内心。——心,做了神,还能有心吗?
但沈苍颢却注意到身旁的鱼弦胤似乎和周围的天神们都有些不同。他的眼神里还有哀伤,有凡人一样的忧愁寡欢。为什么呢?他问他。他便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入神界的时间,比你,只早了几个月而已。所以我明白你的心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信奉的世界变得面目全非,光怪陆离,纵然是凌驾于尘俗之上,可是,心中却还有牵挂,难以适应。”
“牵挂?”
是了,那么多的牵挂,突然之间撇开,像撕裂一样疼。沈苍颢再度激动地扣住了鱼弦胤的肩,问道:“她们怎么样了?我死之后,她们可有逃出生鬼渊?”
鱼弦胤再度露出了惋惜难过的表情。他轻轻一挥袖,便有玄光在半空展开。透过玄光沈苍颢可以看到木紫允桑千绿等人纷纷受了伤,在司马季的掌控之下,已成了砧板上的肉。司马季将她们五花大绑地推到悬崖边,那便是谷若衾说的鬼云潭,他准备将她们统统都扔进深潭里去。
一开始,司马季用幻心术趁着众人毫无防备营造出世外桃源的陷阱,但他也担心那陷阱未必能困住沈苍颢使他如愿,他便擒了两个俘虏。
一个,是众人都看得见的谷若衾。
另一个,则是木紫允。
当所有的人都以为幻心术的魔障被破除了,以为受困的只有谷若衾一人的时候,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在他们身边,还有另一个隐秘的奸细。假的木紫允和幻影人不同,她是司马季用一种蛊术创造出来的,拥有木紫允的容貌声音,武功记忆,比幻影人更加逼真,而且,也不受幻心术的影响,即便幻心术被破,她却依然可以以假乱真地潜伏在沈苍颢身边,然后,等待致命的一击。
这些都是鱼弦胤用玄光使旧事重演,沈苍颢亲眼看到的。他也看到那虚假的木紫允在他断气的刹那便化成了风烟。
而真正的木紫允,此时,在险峻的山崖上,眸子里没有惧色,却只有死亡一般的哀戚。她定是听闻他已经丧命的消息,所以,才会如此消沉如此难过吧?沈苍颢握紧了拳头,双肩有抑压不住的轻颤。突然,他转过身来对鱼弦胤恳求道:“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成为魔神的祭品,我必须回去救她们。”
风吹乱了鱼弦胤满头的白发。
“也许,我可以帮你。”他说。
他的低沉,坚定,令沈苍颢暗暗吃惊。他原以为他会训斥他,告戒他要遵守天界的规矩,或者是用惊恐的眼神反对他,说入了天界便不可以再私自离开,否则是要受到惩罚的。可是,这些,鱼弦胤都没有说没有做,沈苍颢甚至觉得,从他打开玄光镜让他窥视凡间的时候开始,他或许就是在等待自己说出那句话。
少顷,沈苍颢和鱼弦胤擅自离开天界的消息便传入了天帝的耳朵里。天帝没有发怒。只是淡然地端坐着,摇头,叹息了一声。
那是他作为众神之首惯有的姿态。
他便说:“朕早已经洞悉。他们是心有不甘,尘缘未了。这也是他们进入天界以后,注定要经受的劫难。便由着他们去吧,一切自有命数。”
像那般沉稳到麻木,目空一切,有时候,沈苍颢也会想,他将来会不会变得跟天界众神一样,无生的趣味,亦无死的担忧,开口闭口都是佛偈,冰冷得好像连血液也是凉的。他害怕思考这个问题。此刻,他和鱼弦胤乘着千里飞骑,风风火火向鬼云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