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濯香令

§云雨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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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狂风乱起。

浮云客栈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颠簸的小船。是归蟒来了。带着无比自负的挑衅,独身一人而来。他们尚且没有及时揣摩出他的来意,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教众人颇为吃惊。

他说,交出追善。

他竟是冲着追善来的。追善躲在客栈的房间里,用背抵着门。他好像从没有感到如此害怕,怕得连抗争的骨气也没有了。他听见门外噼里啪啦的打斗声音,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因一时的贪念而离开了紫竹林,也许他此生只能注定了要在那片竹林里过着没有尽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外面的花花世界,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一种奢侈。

那道门太单薄了。

突然之间,有东西重重地砸过来,将门撞得飞起。门裂成两半。那撞门的是一个人。是原本就受伤未愈的木紫允。她被归蟒的真气抛出阵营,真气穿过她的伤口,竟然变得像涓涓溪流一样混入了她四肢的血液,然后直冲脑门。

此刻,在鱼弦胤的眼睛里,归蟒是杀死他心爱之人的元凶。他的白发,从发根到发尖仿佛都飘着暴怒的戾气。他恨不能将归蟒碎尸万断。可是,他纵然有仙气护体,竟也敌不过那聚集了整整百人的武功与精魂的归蟒,他便将大袖一挥,挽出透明的防护膜,同归蟒以内力相抗,转头对沈苍颢大喊:“你先带他们走,我随后与你会合。”

沈苍颢看鱼弦胤虽落于下风,但知他要独身脱困决非难事,没有他们的拖累他反倒会更安全,他便带着木紫允等人从客栈后门离开,出了哀牢镇,沿驿道而行。那莽莽的群山之中恰好有掩映着一座荒废幽静的宅院。

他们在那里停顿下来。

追善的脸色很难看。沈苍颢以为他是受了惊吓,便安慰他,说归蟒应该暂时不会找来的。但追善却投给沈苍颢一点诡异的眼神,然后指着木紫允,说:“归蟒的邪气已经侵入她体内,很快,她人性当中的黑暗面便会无止境地扩大,她会成为归蟒的附属,受他操控,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不可能,怎会有那样的事情——”

沈苍颢既惊且怕,想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追善的一面之词。谷若衾亦愕然,问追善:“你是怎么知道的?”

追善再度变了脸色,不说话了。

时间忽然充满了恐惧,就好像在呼吸与呼吸相连的每一个节拍,都是利刃扎进身体。他们在等待着看追善的预言是否实现。

也不知过了多久鱼弦胤找到了他们,带了轻微的伤,沈苍颢看见他的时候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对他抱以感激地一笑。鱼弦胤听说了木紫允的情况,眼色一沉,道:“他说的没错。”

沈苍颢顿时没了平日的镇静。应该怎么办呢?是眼睁睁看着木紫允醒来和自己为敌,还是趁着她昏睡便将她绑了锁了,甚至将她杀了免除后患?

任何一种决定都是千般万般的艰难。

正说着,却听见谷若衾一声尖叫,片刻之前还不省人事的木紫允,转眼,竟没了踪影。

——“她是循着内心那股魔力的牵引,寻着归蟒而去了。”追善说。追善还说,受到归蟒邪气侵袭的人,会变得暴戾乖张,情感湮灭理智,纵然是平日抑压着,从来不敢有的行为,也会趁那样的机会尽情地释放出来。

不单是木紫允,这段时间,还有许多生鬼渊内外的人,包括司马季,都受到了归蟒不同程度的控制,他要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他要他们杀生,他们绝不敢放生。他也要他们追踪沈苍颢等人,活捉追善带回生鬼渊。

然后,木紫允站在了归蟒的面前。

那洁白素染的衣裳,再不像曾经那般清澈温婉,连带着笑容也是放肆而邪魅的。她问他:“您对我有何吩咐?”

归蟒哈哈大笑。

他要木紫允活捉追善。

木紫允翩然地折返。她的白色裙裳,在夜风里,像一朵绽开的清荷。那时,沈苍颢站在荒园里,众人都已经就寝。惟独他难以入睡。他在想着她,想得心痛。突然嗅到一阵浓烈的百濯香。那香气使他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随后,女子飘飘然地降落。

“你可是在等我?”她问。

沈苍颢蓦然一惊,从对方的眼眸已经可以看出异样。他问:“紫允,你怎么了?”女子倩然媚笑,道:“我好得很,从来没有这样好。以前我对你卑躬屈膝千依百顺,如今我再不要那样愚蠢。”说罢,便将右手倾力挥出,那狭长的素琴顿时如刀剑一样锐利。

琴弦割伤了沈苍颢的脸。

刺目的红线,从颧骨斜飞入鬓角。却比不过心痛。沈苍颢愕然僵立。“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只是受到归蟒的操控,紫允,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木紫允嫣然巧笑。但那笑容却放得快,收得快,倏地就从蚕丝变成利刃。她喝道:“若是交出追善,我或可饶你一命。”她的话音刚落,沈苍颢纵身跃起。——他不想对她出手。可是他不得不出手。他的武功在她之上,想要制服她,并非难事。但她殊死以抗,那份力量就像翻了双倍。他只好拿出七成甚至八成的掌力,迫不得已,还是伤了她。

她落进他怀里。

像一朵风中打转的雪花。

某个瞬间木紫允痛苦难言地望进沈苍颢幽深的眼眸,于漆黑瞳孔之中,她仿佛看见一个最美的自己,似夜幕中的烟火,似含苞待放的羞花。她心中起了莫名的震颤。好像记忆里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艳美如斯。

是他赋予的吗?

为什么她在他的视界可以如此这般举世无双?

她的嘴角突然浮起一抹轻狂挑衅的笑意。双手一勾,便缠上对方的腰,薄唇热烈地覆盖上去。软绵绵的身子,一再地向他靠拢,将他推得踉跄而退,撞开了身后紧闭的房门。——追善说得没错,归蟒的邪气入体,唤醒的,不单是罪恶暴戾之气,还有曾经被深深压抑的欲望,是人性的另一面,是与理智截然相反的一面。她再不是从前谨小慎微处处隐忍的谦卑女子了,她的激烈放纵,借着这样的机会,像岩浆喷薄而出。

春宵短。

云雨巫山苦交缠。便仿如此生最奢侈的一场索欢。

黎明时分。待沈苍颢醒来,枕畔空落,木紫允已没了踪影。他知道她原就是想迷惑他,使他不能束缚她,然后肆机逃走。

只是心中仍有难过。

情深的纠缠,痴狂的颠峰,却不是换来真情意。到底,昨夜呢喃在身下的女子,真的是她么?还是一场看似真却虚假的幻象?几点殷红像桃瓣一样,在洁白的床单上徐徐湮开。美得触目惊心。

这时,急急的敲门声打断了沈苍颢的愁绪。

开门便看到鱼弦胤满脸焦急。他说,谷姑娘和追善不见了。然后用玄光之术画出一片圆镜。镜中的谷若衾和追善,跨着飞驰的骏马,一路奔跑不停。那方向是——沈苍颢和鱼弦胤愕然地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喊出:

鬼云潭。

却不知,那时的木紫允并没有走远,她便躲在雕花的院门外,将玄光和对话悉知得一清二楚。然后媚眼一挑,便诡谲地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