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事
落叶是深秋最后的仪仗,如同主子一旦失势,寄生于斯的大小政客们纷纷作鸟兽散一样。霜降过后,四处落叶飘零,天地间一片飒飒的萧杀之声。季节步履蹒跚地走向冬天,山坡上的草木披上了素妆,乡野间寂寞了秋虫的鸣叫。日子变得寡淡庸常,一天过去了,落日静静地沉没,远方的天际线疏朗而惨淡。
农历十月初一,是宫中的开炉节。
开炉作甚?当然是生火取暖,从这一天开始,有司开始向皇宫和各家宗室进炭,这些地方的炉火要一直烧到来年二月初一,整整四个月。但对于不知生计为何物的天潢贵胄们来说,只供炉炭有时还不够,南宋周煇《清波杂志》中有一段有趣的记载:“宣和间,宗室围炉次索炭,既至,呵斥左右云:‘炭色红,今黑,非是!’盖常供熟火也。”往常下人总是把炭火烧红了送上来,现在看到黑色的木炭,他们就不认账了。这样的段子让人想到同样是宣和年间的一则笑话,蔡京有一次吃饭时问他的孙子,煮饭的米是从哪里来的,几个孙子皆茫然无语,独一人施施然稳操胜算的样子,他的回答是出自席包。你说,就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王朝,这样的权贵,除去亡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命运呢?
对于钱塘江畔的临安来说,农历的十月初可能还不那么冷,但开炉节是从东京带过来的规矩,还是要一切如仪。这一天,更有实际意义的仪式是“授衣”,有司向官家进夹罗御服,臣僚也开始穿夹棉的朝服。《诗经·七月》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指九月当备制冬衣,那是对北方而言。在江南一带,十月授衣适逢其时。不仅活着的人要准备冬衣,还要给长眠地下的亲人送寒衣,那些寒衣都要送到墓前烧化。那天晚上,旷野里到处可见烧化纸衣的火光,传递着跨越阴阳两界的温暖。如果是新坟,未亡人说不定还要在坟前哭诉一番。大多数的死者由于年代久远,后人已不复悲戚,但那些火光中即使没有哀思,也有缘于血统的绵绵亲情。在一个宗法社会里,这是关于生殖和孝道最直观的教化。
皇家也有逝去的亲人,按理这一天也要遣使去皇陵授衣。但赵宋的皇陵在河南,眼下已是人家的地界。就像一个败家子卖掉了带有祖坟的田产,连上坟祭祖也要看人家的脸色。在南方,算得上皇家陵墓的也有一座,那是前些年逝去的孟太后,葬在越州上皇村。孟太后是哲宗的皇后,这个女人由于缺少女人味而得不到老公的宠爱,注定了她一生命途多舛。但奇怪的是,每次男人们在前台大施拳脚时,都要把她从后宫里拉出来陪绑。她的命运沉浮几乎印证了宋王朝将近半个世纪的政治风云,其间她两次被废,又两次恢复,甚至还有过两次短暂的垂帘听政。靖康之难时,她因为被废黜而不在皇室谱牒之内,幸运地逃过了一劫。此后,作为唯一留在南方的最高礼法象征,官家对她极为尊重,死后谥“昭慈圣献皇后”。就这样一座孤零零的孟太后陵,皇室给她授衣也用不着兴师动众的。
但孟太后不会孤单太久了,因为和她做伴的就要来了。
十月初七,徽宗、郑太后、皇后邢氏的梓宫亦下葬于越州上皇村。
关于这几口棺材的安葬问题,前面已经说了不少。官家的意思是不要太张扬,尽可能地低调行事。但老皇帝的葬礼,再低调也要照规矩办。首先是组织领导的规格,一个人的价值和分量,活着的时候体现在他坐在什么位子上,死去以后则体现在治丧机构的规格上。上月初六,孟太后的侄子孟忠厚被提升为枢密使,第二天又任命他兼任“攒宫总护使”,全权负责营建陵寝及安葬事宜。在这看似简单的人事任命中,其实隐藏着秦桧极诡秘的心机,因为按照旧例,这个“攒宫总护使”应由宰相亲莅其事,以显示规格之高。但秦桧这个老滑头不愿去,这中间有几层原因。首先是宰相作山陵使,事毕,应辞去相位。相位是秦桧的**,他怎么肯辞去呢?哪怕只是先辞位做做样子,过一段时间再起复也不行。于是他就把老实人孟忠厚提到枢密使的高位(宋朝官制,以宰相与枢密使共同负责军国要政,实则以宰相主政,枢密使主兵),让他去伺候死人,虚应故事。其二,山陵使其实是要承担风险的,一旦皇陵出了质量问题,就是大不敬,主事者轻则丢官,重则杀头。秦桧何等精明,君子远“刨锄”,他坚决不去修坟。孟忠厚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朝廷高官,一手托两家,让他去。
这种事情,历史上是有过教训的。
真宗朝后期,皇帝热衷于神鬼之事,宰相丁谓弄权,他与宦官雷允恭内外勾结,互为援手,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当时有民谣说:“欲得天下宁,当拔眼中钉。”副宰相王曾有心拔掉这个眼中“钉”,却抓不到什么把柄,只能等待机会。这一等就等到真宗去世,机会果然来了。真宗死后,垂帘听政的刘太后——这个刘太后就是传统戏曲《狸猫换太子》中那个迫害仁宗生母李妃的反派角色,但那是戏剧舞台上的脸谱,与人物原型相去甚远——任命宰相丁谓为营造皇陵总负责人,雷允恭为皇陵都监(工程具体负责人)。丁、雷毕竟是小人;小人得志,就忘乎所以、不谦虚谨慎了,只觉得这是皇家的信任,没想到其中有风险在焉。在皇陵选址时,雷允恭自说自话,独断独行,结果墓穴才挖下去几尺深,就有水涌了出来。依照风水的说法,葬地受水,是很凶的事,不仅梓宫不稳,而且要冲散子孙后世的福泽。有人将此事报告朝廷,丁谓却对雷允恭百般庇护。于是刘太后命副宰相王曾前往陵地调查。王曾逮到了这个机会,岂肯息事宁人?皇陵出了问题,有基本事实在那里明摆着,再稍微给他上上纲,所谓“私移皇堂于绝地,包藏祸心,罪大恶极”的结论就出来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刘太后大怒,又派人查出丁、雷勾结的诸多劣迹。于是雷允恭赐死,丁谓流放海南崖州。王曾利用修陵这件事,除去了两个当权的坏人,后世史家称赞他“一网而得二奸”,且不着痕迹,手段相当巧妙。
有意思的是,那次事情发生于北宋乾兴元年,岁在壬戌,距今整整两个甲子一百二十年。今年又是壬戌年,而且又逢上了为老皇帝修陵,但秦桧不是丁谓,他不会再去以身蹈险了。
从九月七日孟忠厚担任“攒宫总护使”到十月七日三口梓宫入土,前后只有一个月时间,可见工程相当简单。历代的皇陵工程,经年累月是很平常的事。像秦始皇的骊山陵修了三十七年,汉武帝的茂陵更是长达五十二年,到他下葬时,当初栽下的树木已经可以合抱了。徽宗等人的陵墓之简朴,从一应费用也可以看出来,包括建造陵寝、神殿及陵区征地,一共只花了三千八百多缗,相当于一千六百两银子。一个中等富豪的墓葬也要花这点钱的吧?对于帝王来说,就有点寒碜了。其实官家心里很清楚,那棺材里有没有死人还未可知;即使有,是谁家的先人也难说,花许多冤枉钱厚葬有什么意思呢?但既然是皇陵,总还是要些门面的,于是又相应安排每年的祭祀和修缮费用一万三千四百缗,这笔钱先由越州府支出,然后在越州府每年上交中央财政的份额中冲销。
葬事既了,官家如释重负。梓宫在北国,自己会背负不孝的名声;前些日子梓宫搁在大内临时搭建的龙德别宫,自己又梦寐不宁,似乎总被死鬼的眼睛盯着。现在终于入土为安,一了百了。他甚至等不及那几口棺材入土,在十月初六就急吼吼地宣布:“天下幸已无事”,“诏中外臣民,自今月丙寅后,并许用乐”。
“今月丙寅”就是第二天,十月初七,梓宫落葬的日子。也就是说,棺材一入土,全国就可以用乐,这就有点迫不及待了。也难怪,自绍兴七年得到徽宗的死讯以后,宫中一直辍乐,这一辍就是五年。这五年间,活人一直被死人压着,活得很不开心。现在终于把那几口棺材打发了,可以开禁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本月二十五日是皇太后的生日,也就是圣节。今年的这个圣节恰逢皇太后回銮不久,可谓喜上加喜,肯定要大庆特庆的。宫中用乐早一点开禁,可以提前营造圣节的喜庆气氛。因此,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写到这里时,特地点了一下:
至是,太母还宫,将讲上寿之礼,故举行焉。
好一个承前启后的“至是”,那语气中大有阴霾尽去,一朝开颜,从此走进新时代的解放感。
与此同时,一系列的推恩活动也开始为圣节暖场。先是皇太后的曾祖、祖父和父亲均追赠太师衔,封王爵,母亲封陈鲁国夫人。再联系到不久前对皇太后的兄弟和侄辈的封赏,韦氏一门真的说得上是鸡犬升天了。而作为梓宫归葬的最后一道程序,则是相关人员的表彰,于是有“李愕等四十四人推恩有差,以扶护梓宫,万里勤瘁故也”。
前军界要人刘光世已赋闲多年,他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孙子也得到了奖掖,他们并非“扶护梓宫”的有功人员,而是另有“勤瘁”。刘光世致仕以后,一直在永嘉养老,他远离行都的喧嚣,像一只鼹鼠一样悄悄地消受着平生聚敛的财富。皇太后回銮后,他已病入膏肓,以他的情况,只要上一道贺表就可以了。但此人在战场上胆小如鼠,在官场上却奋不顾身。他看准了这是一次难得的拍马屁的机会,便拼着老命“自永嘉力疾入见”。官家见他病成那种样子,连叩头都要儿子像搬弄面口袋似的帮忙,想必心有所感,便顺手赏了他儿孙几顶官帽。
一个月后,刘光世死于临安,他算是死得其所了。
还有一个孟忠厚,尽心尽职地辛苦了一个月,这下可以回枢密院供职了。但不行,因为他这个枢密使只是秦桧李代桃僵的道具。按理说,孟忠厚与秦桧是连襟,应该会得到关照的。但孟忠厚人如其名,对秦桧不卑不亢,从来不去攀附,秦桧也把他一直视为异己。现在葬事既了,岂能让他白捡一个枢密使?便指使言官引故事论列,所谓“故事”就是以往的例行做法,皇陵完工后,工程负责人要辞去原先的官职。于是,孟忠厚在枢密院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赶到福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