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二年

建国公出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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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瑗出宫的这一天是二月初七,这一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顺便说一下。

这件事就是已故大臣李纲的家属奉旨送还犀带。鉴于宋金和议已成,宋王朝以后除去“岁贡”而外,逢年过节少不了还要给金国送礼的。礼品又无非金银器物、珠宝珍玩。北宋的时候,宫中这些东西很多,随手拿几样送出去倒无所谓。但经历了靖康之难和扬州之劫以后,好东西都落入了金人之手,现在要给人家送礼,只能多方搜求了。李纲这个人,在世的时候官家就一直很讨厌;即便他死了,官家也仍然耿耿于怀。前些时,官家突然想到李纲在靖康和建炎年间主持抗金大局时,朝廷对他有过不少赏赐。朝廷对臣子的赏赐档案上都有记载的,官家一查档案,发现那些赏赐中间有三根贵重的犀带。这样的好东西,放在他家里有什么用?就下诏让李纲的家属送回来。当然名义上用的是一个“市”字,也就是买,因为朝廷给了几贯铜钱作为补偿。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到,此后官家接待金使时,好几次送过犀带一类的礼品,其中想必就有李纲家属奉旨送还的那几根。这种做法,几百年以后又被金人的后辈发扬光大,且总结为两句话:宁赠友邦,不与家奴。

回头再说赵瑗出宫。关于这件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记载如是:

壬寅,诏建国公瑗出外第。

总共只有十个字,简略至极,波澜不惊。

但事情本身并不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平淡。如果一定要说平淡,也只能这样说:正是因为有了此前那些明争暗斗的不平淡,才有了二月初七这一天的平淡。

争斗的中心议题是出宫的礼仪。礼仪无小事,皇家更甚。赵瑗出宫的礼仪表面上看都是一些细节问题,例如以后入宫时在哪儿上马,在哪儿下马,可以不可以骑马进入宫门;参加朝会和典礼时的侍班幕次如何安排,是站在宗室的行列里,还是站在皇子的位置上;扈从銮驾出行时,行马在太尉之前,还是在太尉之后;逢年过节要不要去太庙和景灵宫烧香叩头(请不要小看这点“香火”,取得了这个资格,就意味着成了人家香火的传承者),等等。但隐藏在这些细节背后的,则是承认不承认赵瑗皇子乃至皇储的身份,可见兹体事大。

围绕着皇储身份的争斗,主角一般都不是皇储或准皇储本人,而是宦官、后妃、外戚、权臣和所谓的“潜邸亲随”,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皇帝。一个从民间领进来的、虚岁刚十六岁的孩子有什么能耐呢?他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只潜力股,别人不管是买进还是抛出,哄抬还是打压,都是一种利益算计,甚至是一种赌博。以一个人日后能不能当皇帝作为投注的对象,这应该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大的赌博了。

官家的想法前面已经说过了,他就是三斤半的羊子七斤半的卵——慢慢拖。以前,他拖延的借口是拿年龄说事,“都是小孩儿,且与放行”。现在孩子已经成年了,他不能再拿年龄说事了。这事有点麻烦,承认吧,不情愿;不承认吧,心里的那些想法又摆不上台面。因为皇储乃一国之本,自古储君不立,祸乱之源,这方面的教训不胜枚举。现在皇储长期虚悬,自然会引起各方面的窥测。于是,他干脆不表态,发扬民主,让下面的人说。他相信下面总会有人说出他想说的话。

官家相信的“有人”首先是秦桧。在立储问题上,秦桧是理所当然的反对派,这中间除去迎合官家的阴暗心理外,权力博弈中的利害考量应是主要因素。首先,赵瑗一旦被立为储君,东宫太子的影响力加上将来君临天下的预期,必然会形成一个新的权力中心,这对秦桧独相专权的局面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官家通过赵瑗,又多了一条了解朝野动向的渠道;而赵瑗也可以利用自己的皇储地位,向官家施加影响,这些都对秦桧操纵朝政极为不利。其次,秦桧在朝中党羽密布,分据津要,几乎可以一手遮天,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赵构在他前面死去,又没有法定的继承人,他就可以操纵废立,而后外恃强邻,内挟强权,逐步取赵宋而代之。这种不臣之心,实际上在秦桧执政的后期已见端倪。据说有一次秦桧找相士张九万拆字,用扇柄就地画个“一”字,张九万祝贺道:“相公当加官爵。”秦桧说:“我位居宰相,爵为国公,复何所加?”张九万解释道:“‘土’上一画,非王而何?当享真王之贵。”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想当皇帝呢?人生在世,所求者无非荣华富贵,而要享世代无穷之富贵,只有当皇帝。因为只有皇帝的子孙可以接下去当皇帝,没有宰相的子孙一定当宰相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除去皇族,一个权力世系若能维持五世,那已经算很长的了,而且最后的下场往往不好。曾经有一个倔强的农民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说对了一半,你出将入相,官做得再大也不能算是“种”,但当了皇帝就有“种”了,可以一劳永逸了。因此,当皇帝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为了留下荣华富贵的“种”,让后人世世代代地收获。

但秦桧也没有儿子,有必要给后人留这个“种”吗?从表面上看,他是没有血亲嫡子,现在的一个儿子是从他大舅子王?那里承嗣过来的。王?的老婆是北宋宰相郑居中的女儿,宰相的女儿脾气都不小,所谓“怙势而妒”自不待言。王?喜欢偷鸡摸狗,身边有一个婢女怀孕了,郑氏自然容不得,将婢女逐出门去。这个女人后来生下一子,王?就把他过继给秦桧,取名秦熺。一般人只知道秦桧养着人家一个私生子,却很少有人知道秦桧自己也有一个私生子养在人家,而且其身世也与秦熺惊人地相似。秦桧无子,并不是因为他自己不行,而是老婆王氏无能。王氏是北宋宰相王珪的孙女,同样“怙势而妒”。看来这些侯门千金都有一种家族病,谁要是自己不想自由,把她们娶进家门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年秦桧在北宋任学官时,红袖添香夜读书,顺便把一个婢女的肚子搞大了。不用说,该婢女同样被王氏逐出家门。这个女人后来嫁入了一户姓林的人家,生下的儿子取名林一飞。秦桧南归后,寻访到这个唯一的亲骨肉,自然要着意栽培,现已官至尚书右司员外郎,实际上就是为他老子执掌尚书省。秦桧要整什么人,就让林一飞去示意台谏上书弹劾。秦桧的几个死党曾建议他干脆把这个儿子认下来,秦桧也有此心,但碍于王氏的霸悍,一时未能遂意。但秦桧如果像拆字先生所预言的那样“享真王之贵”,作为龙种的林一飞被立为皇太子是没有问题的。

秦桧反对给予赵瑗皇子待遇,但他也不明说,先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叫吏部、礼部、资善堂和太常寺等部门去制定有关的礼仪。他知道官家的心思,如果那些人搞出来的礼仪不合圣意,他再站出来说话不迟。那样既可以让官家高兴,又可以趁机打击那些拥护赵瑗的持不同政见者。

官家身边有一个叫吴才人的女人。才人是嫔妃的一种封号,并不是说她有才。但这个吴才人倒确实有才,她出身于东京一个珠宝商人的家庭,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不仅知书识理,而且工于翰墨,再加上很有心计,因此虽然长得不是很漂亮,却很得官家的赏识。立储问题向来就是后宫矛盾的焦点,深宫孽海,波诡云谲,其中的争斗,即使说你死我活也不为过分。因为母以子贵,谁的儿子被立为皇储,她将来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无疑是至高无上的了。官家后宫中的这些女人虽然都没有生育,但他有两个养子,分别由张婕妤和吴才人抚养。婕妤也是一种封号,比才人要高两级。张婕妤的优势在于她的身体语言——长得漂亮,因此很得官家宠爱。两个女人,一个有才但不很漂亮,受到赏识;一个漂亮但不很有才,受到宠爱。赏识和宠爱还是有差别的,这种差别不仅体现在两个女人的封号上,而且体现在她们抚养孩子的分工上,张氏抚养哥哥赵瑗,吴氏抚养弟弟赵璩。赵瑗天资聪颖,而且又先入宫,被立为皇储的呼声很高,这自然是吴才人不愿看到的。这些年来,她一方面暗地里为赵璩力争,让两个孩子至少处于并列地位。赵瑗被封为建国公,她马上给官家吹风,也给赵璩封一个吴国公。另一方面又极力怂恿官家拖延立储,目的是拖中求变。绍兴十二年二月初,她期待的变化果然来了,那个因漂亮而得宠的张婕妤红颜命薄,突然病死,赵瑗由吴才人一并抚养。按理说,赵瑗现在也成了她的儿子,她不应该再阻挠立储了。但这个女人的心机很细密,她以前一直是唱衰赵瑗的,现在赵瑗刚刚来到自己身边,对自己还没有感情,这时候就立他为皇子,他肯定不会感激自己。反正两个孩子都在自己膝下,孰亲孰疏,再慢慢考察不迟。这个吴才人——后来的贵妃、皇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很不简单,在南宋前期整整七十年的政坛上,她的身影一直时隐时现,贯穿于高孝光宁四朝,甚至在一段非常时期还曾经有过垂帘听政的短暂表演,但那是我在另一部书中的情节,暂且按下不表。

吴才人的这些想法,自然会润物细无声地影响官家,后宫裙带,枕畔香风,从来就是影响政坛的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这些都注定了赵瑗的出宫之礼不会云淡风轻。

再说“潜邸亲随”。“潜邸”这个词是指皇帝即位前所居府第,当年的“潜龙”——也就是太子——周围的那些人,亦称之为“潜邸亲随”或“潜邸旧人”。这些人无疑都是太子的基干力量,因为一旦太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会飞黄腾达,成为新皇帝的股肱重臣。北宋时期,潜邸亲随不仅升迁超常,而且受到极大的信任。对此,时人张方平在上奏中有过这样的批评,他说的虽然是军职,其实文官也差不多:“臣窃见国朝故事,所除军职,或以边功,或以劳旧,或以肺腑。”这个“肺腑”实在是神来之笔,用以指代潜邸亲信,不仅贴切得无以复加,也不仅蕴含着灵犀相通的感情色彩,还有几分令人猜度的吊诡意味。潜邸亲信当初的品级都不高,只不过是太子身边的教师或跟班一类,而日后的前程却是如此灿烂,实在令人艳羡不已。但要说这样的差事坐赢不输,那也不见得。就投资学的基本原理而言,大凡收益越高,则风险越大,这是成正比的。特别是帝王有诸多王子,接班人意向不明的情况下,一旦介入了立储之争,其后果要么上天,要么入地。因为事涉皇权继承,这个家族内是没有一点人情味可言的,那种窝里斗也比其他的任何家族更加你死我活。新君即位,对自己亲信的封赏自然有如春天般的温暖,对对手的报复也肯定会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既有大是大非,必有大悲大喜,就像一句民间俗语所说的:抬棺材拾到银子——哭的哭,笑的笑。

赵瑗九岁就入资善堂读书,他身边的亲信随从自然也有一个小圈子,而且在这个小圈子的外面,还会有一个大圈子。在他出宫的礼仪问题上,这个圈子里包括两种人,一种是认为应该给予赵瑗皇子以至皇储地位的人;一种是认定赵瑗日后必能成为皇储以至继承皇位的人。前面一种人是卫道者,后面一种人是投机者。但无论卫道还是投机,大抵都有一种共同的判断:官家本人无子,这是几乎可以铁定的;如果能有,在这十几年的时间内也早就有了。既然官家铁定无子,那么赵瑗成为皇储就是迟早的事;既然赵瑗迟早要成为皇储,自己何不早点登上这条船,且划上几桨呢?

现在,这个圈子里的人就集中在资善堂、吏部、礼部和太常寺,可以想见,由他们制定的礼仪肯定是为赵瑗量身定做的:他不仅应该享受皇子的规格,而且还要为日后的皇储地位预留伏笔。他们也预见到这样做有相当的风险,便采取了一种“大呼隆”的做法,要求大家在奏章上联合署名,这样既显得人多势众,又可以规避风险,一旦风向不对,可以用“集体意见”来分解个人责任。这种联合署名看似齐心协力,其实掩盖了各人内心不便示人的蠢动,原先各人的那点小算盘只藏在心底,他可以表达,也可以不表达——不表达也不一定就会被划入反对派。但现在不行了,一纸奏章摆在面前,署名还是不署名,实际上就形成了要么拥护要么反对的尴尬局面,你无法沉默,也无法支支吾吾。那么就署名吧,众目睽睽之下,谁愿意被贴上一块反对的标签呢?

只有一个人没有署名,此人名叫施坰,官居太常少卿,也就是太常寺的二把手。与前面所说的那些人相比,他对形势的分析要更务实一些:官家的态度甚可玩味,宰执大臣则明摆着是唱反调的,风向如此,赵瑗这次很难以皇子身份出宫。至于他日后继位的前景,那应该是几十年以后的事,几十年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现在用不着急急忙忙地登上他那条船。鉴于这样的形势分析,他决定赌一把:不在奏章上署名。

关于几个部门的联合奏章如何被驳回,接下去又如何重新拟定礼仪规格,这中间的情节后人不甚了了。我们只知道,二月初七这一天波澜不惊,赵瑗出宫时的身份仍然是官家的养子。

赵瑗出宫时波澜不惊,并不说明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腊月的债,还得快,十八天以后,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开始追究了。事关政治原则,“集体意见”并不能分解个人责任,“集体意见”就集体罢免,在奏章上署名的七名官员全部落马,其中包括吏部和礼部尚书、资善堂翊善、礼部侍郎、太常寺丞等。他们的罪名是:

专任己意,怀奸附丽。

这个罪名很模糊。专任己意,“己意”是什么内容?不清楚;怀奸附丽,“附丽”的是什么人,也没有说。但相信眼明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施坰是唯一的收益者,他不仅“居职如故”,而且不久就调任礼部侍郎。礼部的班子在这次事件中几乎全烂掉了,调他去是为了加强领导。虽然都是副部级,平行移动,但两个部门的分量却不可同日而语。太常寺只负责祭享宗庙一类差事,与鬼为邻,闲曹冷灶,当然也没有什么油水。与之相比,礼部却要吃香得多。礼部要参与考论典制,历来都遴选有名望的大儒主持,故有南宫舍人之称。这当然只是虚名,但实权也不小,它最大的权力就是主持科举考试。科举是文官的进身之阶,满朝朱紫贵,都是读书人。宋初规定,五品以上官服为朱色,三品以上官服为紫色,但“朱紫贵”须是“读书人”,只有从科场考出来的功名才是正途出身,那是官场上的硬派司。即便是专为照顾干部子弟而举行的“锁厅试”,也还是要“试”一下的,通不过就不能提拔。这实际上就赋予礼部半个中组部的功能,可见不是个冷衙门。施坰从太常少卿调任礼部侍郎,无疑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他这一把赌赢了,赢得盆满钵满。

但是与赵瑗有关的礼仪问题才只是开了个头。又过了不到两年,绍兴十四年正月,秀州城里死了一个退休的六品朝奉郎,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消息传到临安,却在朝廷内部引起了一阵波澜,因为这个叫赵子偁的人是赵瑗的生父。自己的亲老子死了,赵瑗要不要服丧呢?这又是一个礼仪问题,而隐藏在这个礼仪问题背后的,同样是对赵瑗身份的定位。官家还是老办法,令群臣集议。经过上一次事件,赵瑗的那个圈子已是人仰马翻,剩下的也不敢饶舌,只能听凭秦桧的党羽们在那里大讲人伦亲情,并异口同声地主张“持服,则非本朝典故”。所谓“典故”,就是历史上处理此类问题的范例。而秦桧的党羽们所说的“典故”,就是宋英宗赵曙为生父赵允让服丧的事。但他们在这里玩了一个偷梁换柱的小伎俩:当年赵曙是在为父亲守丧期间被仁宗立为皇子的,也就是说,赵允让死的时候,赵曙还没有过继给仁宗,他当时的名字也不叫赵曙,叫赵宗实,他当然应该服丧。而赵子偁的这个儿子早在十二年前就过继给了官家,名字也从赵伯琮改成了赵瑗,从伦理上讲,他已经不再是赵子偁的儿子了,现在要他依照赵曙的“故事”去给赵子偁服丧,实际上就是不承认他是官家的皇子。对于这样的处理意见,官家当然乐得批准,他用民主集议的形式,又一次表明了自己还不准备立储的心迹。

这样,到了绍兴十四年正月,赵瑗又穿上丧服,成了一个六品朝奉郎灵前的孝子。在这期间,秦桧又以持服守丧不当给俸为由,扣除了赵瑗的俸禄。小人毕竟是小人,即使当了宰相也仍旧是小肚鸡肠。其实对于赵瑗这个身份的人来说,几两银子算什么呢?但人家就是要捏手掐脚地算计你,弄得你不舒服。从这种小事上亦可以看出,秦桧是把赵瑗作为自己政治上的对手来看待的,在阻挠立储的背后,他确有不臣之心。官家看到赵瑗的俸禄被扣,只得“自出内帑,月如所除给焉”。这倒也不能说是虚情假意,因为他与秦桧不同,即使在传位问题上,他的对手也不是赵瑗,而是自己,自己没本事弄出个儿子来,皇位终究还是要传给这个养子的。说到底,他只是还没有死心,想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