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海狼拉森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如果主人和仆人之间的关系,或更贴切地说,国王和弄臣之间的关系,也能称得上亲密的话。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件玩具,他对我的评价也不比小孩对玩具的评价更高,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开心,只要能让他开心我就诸事顺遂;如果惹他心烦了,或是纯属心情不好,我就立即会从舱房餐桌被逐回厨房,这时如果我能保住性命,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就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是逐渐认识到这个人的孤独无助的。船上没有一个人不恨他或惧怕他,他也瞧不起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他身体内部的巨大潜能似乎用在了内耗,从来没有在工作中适当地施展开来。如果那骄傲的精灵路西法被放逐到一个没有灵魂的汤姆林森式的幽幻社会里,他恐怕也会和海狼拉森享有同样的命运。
这种孤寂状况本身已令人忧虑了,更令人糟心的是,他还受到种族遗传性忧郁的折磨。在我逐渐了解他之后,再回头看斯堪的纳维亚的古代神话,便有了更清晰的理解。那建树了惊世万神殿的白肤金发的野蛮族人与他的素质同本同源,而嬉笑人生的拉丁族人的浮夸与他绝缘。他要是笑了,不为别的,只是那幽默中含有斗勇的成分,何况他还很少笑。他大部分时间浸**在忧郁的状态中,这种忧郁其源有自,可以追溯到他种族的根。那是他种族的遗产,使得这个种族的人们思维清晰,生活严谨,狂热地追求道德的至高境界,正是这最后一点在英国人那里最终产生了新教教会归正会和格伦迪太太。
事实上,这种原始忧郁的主要宣泄出口应是磨砺心态的宗教,可是海狼拉森从宗教中得不到心灵补偿,他信奉的实利主义不允许他这么做,因此当他无心忧郁时,除了像魔鬼般发泄一通外,别无他法。如果他不是一个那么可怕的家伙,我有时还可能为他感到难过。例如大前天早晨我到船长房舱去给他灌满水壶时,便意外地发现他待在舱内。他没有看见我,因为他将头埋在双手间,双肩耸动着,好像正在哭泣。他似乎被某种巨大的忧伤折磨着,我轻步退出时还听见他在哭喊着“上帝!上帝!上帝!”他并不是真正呼唤上帝,上帝只不过是一个替代词,但那是他灵魂的呼声。
吃晚餐时,他问猎手们有没有止头痛的药。像他这样体质健壮的人,到傍晚时已经痛得眼睛模糊不清,在舱房里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驼背,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生过病。”在导引他回舱房时,他说道,“脑袋除了又一次被绞盘棒砸开一个六英寸的口子,伤口在愈合期有些痛外,从来就没有痛过。”
这场使他几乎致盲的疼痛整整持续了三天,他像野兽一般忍受着,从不抱怨,也得不到同情。船上的人在遭遇疼痛时好像都是这样,选择独自默默地忍受。
不过,今天早晨我进他的舱房去收拾床铺、打扫房间时,却发现他已经痊愈了,正在辛苦地干着活儿。桌上和**凌乱地扔放着一些设计图纸和计算数据,他正手拿罗盘和丁字尺在一张透明纸上描绘某种物体的刻度。
“你好,驼背。”他亲切地与我打着招呼,“我刚刚完成最后的设计修改,想看一下它是如何使用的吗?”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不解地问道。
“能为海员驾船省力的仪器,以后在海上航行就会像小朋友在幼儿园玩游戏一样简单。”他快活地说,“从今以后再也用不着繁复冗长地计算数据了,就连小孩都能驾船出海。在天气不好的夜晚你要想知道处在什么位置,只需要天上有一颗星星就没有问题。你看,将这透明的标尺放在星图上,使它绕着北极星旋转。我已经在标尺上画出了高度圈和方位线,只需把它放在一颗星上,转动标尺,让它跟下面星图上的数字相对应就行了。看,船的准确位置标出来了!”
他的嗓音里透出一种胜利的喜悦之情,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睛犹如今晨的海面泛射出柔和的光芒。
“你的数学一定很棒。”我说,“你是在哪儿上的学?”
“我运气不好,从来没有进过学校的大门。”他这样回答,“靠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你认为我鼓捣这玩艺儿是为了什么?”他突然问道,“梦想着在时光的沙滩上留下自己的足迹吗?”他又发出了那可恶的嘲笑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想去申请专利,靠它赚钱。能在猪一般的贪婪中整夜寻欢作乐,让别人去干活。这就是我的目的。何况我在设计的时候心情还很快乐。”
“创造的快乐。”我低语道。
“我认为这是一个适当的说法,是另外一种表示生命存在的感受方式。它体现出运动对物质的胜利,生者对死者的胜利;亦可归结为酵母的骄傲,因为它还在发酵,还在蠕动爬行。”
我举起双手,表示对他那根深蒂固的实利主义观点无可奈何之意,然后开始铺床。他继续在透明的标尺上刻写着线条和数字。这是一项对精细度要求极高的工作,而他能抑制住体内体的蛮力而聚精会神与此项工作中,对这一点我不能不佩服。
我铺好床后,发现自己以近乎着迷的方式打量着他。他无疑是一个美男子——男性意义上的美。而且,我再一次无不惊讶地注意到,他的脸上完全没有凶狠、奸邪或罪恶的神情,我相信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的人的面孔。我不希望我的这种描述被人误解。我的意思是:有那张面孔的人从没做过违背他良心的事,或者说,那人根本就没有良心,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它是返祖现象的一个活生生的实例,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原始人,是那种在人类演化出道德感之前便降生到尘世间的人。他的为人处世不是不道德,而是与道德无关。
我前面说过,他那张脸具有男性意义的美。他刮光了胡须,脸部的每根线条都很清晰,犹如玉石雕刻般轮廓分明。阳光和大海把他天生的白皙皮肤染成了厚重的青铜色,彰显出与海相搏、与人缠斗的生活艰辛,亦给他平添了一种粗犷的美。他的双唇饱满,却给人坚毅的,几乎是冷峻的印象,而那通常是薄嘴唇的特点。他的嘴、下巴和颌骨的有机组合亦带有坚毅或冷峻的特色,表征着男性的粗砺和宁折不屈的性格。鼻子亦如此,略带鹰钩形,是天生发号施令者的鼻子。它有点像古希腊人的鼻子,又有点像古罗马人的鼻子;说它像前者又稍显粗大,说它像后者又稍显精致。尽管整张脸体现出蛮性和力度,那困扰着他的原生态忧郁表情又平添了他嘴角、眼眶和眉骨的线条感,给人以大而匀称的观感。
我就这样呆站在那儿观察着他。眼前这个男人激起了我莫名的兴趣: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他都有哪些过往的经历?他力大无比,潜力无穷,却沦为一个捕海豹三桅船的船长,并且在捕海豹猎手中有着暴戾的恶名。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好奇心变为激烈的词语迸发出来:
“你为什么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干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有你这样力量的人是可以攀爬上任意高度的。你不受良心或道德的束缚,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整个世界的。可是你却待在一条船上,而且似乎已达到人生顶点,面对逐渐走向死亡的下坡道,浑浑噩噩地讨着生活,为了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和爱打扮的要求捕猎海洋生物,用你自己的话说,是在猪性的贪欲中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你可以用任何词去形容它,就是不能用‘光彩’这个词。你既然那么膂力过人,为什么就不能做一番事业出来呢?没人会阻挡你,任何人也阻挡不住你。是出了什么问题了?是你缺乏雄心壮志吗?是受了什么**吗?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开始爆发,他就抬头看着我,带着一种自得的表情,直到我将话说完,一脸困惑地站在他面前,喘不过气来。他沉吟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从何处说起,然后开口说道:
“驼背,你听到过那个播种人的预言吗?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有的种子落到了石头地里,没有多少土壤。种子发芽了,因为缺乏土壤,太阳一照就发蔫了;因为扎根不深,很快就枯萎了。还有的种子落到荆棘丛中,荆棘生长起来,将它们困死了。”
“那又怎么样?”我说。
“怎么样?”他略带怒气地反诘道,“不怎么样!我就是那样的一粒种子。”
他又低下头继续描绘标尺。我干完活,打开门正准备离开,他对我说道:
“驼背,你看看挪威的西海岸的地图,你会在那儿看到一处湾入,叫罗姆斯代尔峡湾。我就出生在距那片水域不足一百英里的地方。但是我不是挪威人,而是丹麦人。我的父母亲都是丹麦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去到西海岸那个荒凉的小海湾,也从来没有听人提及过。除了这些,我的出身就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了。他们很穷,而且没有文化。他们这类人祖祖辈辈都没有文化——是海上的农民,有史以来的习惯就是将儿子撒播在海狼中,其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还有可说的,”我反驳道,“我还是没弄明白。”
“我还有什么能告诉你的?”他质问道,冲动的毛病又发作了。“是儿时生活的贫困?是拿鱼充饥,过粗劣的生活?是能够爬行就上船出海?是我的哥哥们一个接一个出海,向深海讨生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是我本人不识字,十岁就像个小大人,在沿近海活动的丹麦船上当船舱小厮?是吃粗劣的伙食,受更恶劣的待遇,被人拳打脚踢成为家常便饭,被视为语言交流的替代品,从此恐惧、仇恨和痛苦成为心灵中抹不去的阴影?我不想记住这些,就是现在我一提起这些事,脑子就会发狂。我曾经想在长成壮汉后回去杀掉几个船在沿海活动的商船老板,但身在外地没有机会。不久以前我确实回去过,可是不幸的是那些船老板都死掉了,只剩下一个,是当年船上的大副,我再见到他时已是个船老板。我离开时他已经变成了残废,永远都走不了路了。”
“你说你从来没有进过学校,可是你怎么学会的读书写字,能读斯宾塞格和达尔文的著作呢?”我不解地问道。
“在英国商船上干活时自学的。我十二岁做舱房小厮,十四岁做船上侍仆,十六岁做尔等水手,十七岁做一等水手,然后又当水手舱领班。无尽的野心,无穷的寂寞,没人帮助你,没人同情你。我全是为了自己而苦学的——航海术、数学、自然科学、文学,诸如此类的。但又有什么用?正如你说的,这辈子撑死也不过是一条船上的老板,我已经踏上死亡之途了。不足挂齿,对吧?太阳一出来我就蔫掉了,因为没有根基,枯死了。”
“但是历史也告诉过我们奴隶变身为将领的故事。”我反对道。
“历史确实告诉我们奴隶摇身变将领的故事,”他冷冷地应道,“可是没有人能够创造机会。历史上所有伟大的人物所能做的事,只是在机会来临时能够瞧见而已。那个科西嘉人就瞧见了。我曾经做过跟那个科西嘉人同样伟大的梦。我应该能瞧出机会,可机会并没有如约而至。荆棘长了出来,把我闷死了。驼背,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关于我的情况,你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我哥哥除外。”
“你哥哥是干什么的?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是‘马其顿’号蒸汽船的老板,猎海豹的。”他如此答道。“我们很可能在日本海岸附近碰到他。人们叫他‘死亡拉森’。”
“死亡拉森!”我脱口喊出来。“你俩相像吗?”
“不太像。他是个浑圆的野兽,没有脑袋。但他有我所有的……所有的……”
“彪悍。”我试探道。
“好吧,谢谢你用这个词——我所有的彪悍,可是他几乎不会读书写字。”
“而且从来不对生命做哲学推理。”我添上一句。
“他从不那么做,”海狼拉森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郁伤回答道,“因为他不去思考生命的意义,所以他就过得更加快活。他太忙于生活,也就没有时间去思考生活。我的错误在于总去翻开那些书本。”